第十三章
长生狱是紫微星宫里特别修的关凡人的地方，但这里处置过的凡人应该很少，因为四周几乎没有什么人气儿，到处都冷飕飕的，徐钰静静地靠墙坐着，墙壁上的冷意从背后渗过来……她想，没什么大不了，哪怕这次一时鲁莽死在这，也好过在凡世一生和他在一起，他的心思她完全捉摸不来，性格又阴郁，仿佛被人欠了极大的债，又仿佛欠了别人的债，每天除了出去捕鱼，便是坐在门廊上发呆，无数次在梦里喊佩儿，把她喊醒来，次数多了，听得她神经几乎都要失常，她精神病一样悄悄翻他东西，他将这些东西管的并不严，随手放在桌子上，或者胡乱往地上一堆，她想着这些东西里或许能翻到一些关于錾佩的事，但是没有。她那时其实还是有想了解他的意思，所以看到那个水事簿子的时候才觉得也别惊讶，她们是靠水吃饭的人家，日日供奉的是水官神像，口口相传的是水域传说，这个东西，虽然记法说法比他们凡世更加讲究，但并不难看懂。她着意观察他起居行踪，曾有过好几次，见他沉到水下去，过了好久好久，她蹲守在岸边，许久许久他才从水里浮出来，那不是会不会水的问题，而是他还是不是个人的问题。
后来此地河水干涸，她家里揭不开锅已久，可以说她愚昧，可以说她无知，但饭都吃不得的时候，老父将要病饿而死的时候，鬼迷心窍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
她当时私心里其实一半是希望此地能借此机会多降些甘霖以救他们性命，但还有一点，是希望能真跟他有点联系，让他稍微，哪怕只一点点，能多注意她一点。
她之于他，卑微的实在太过了。
其实这笔账早就该和他算算，算一算这錾佩到底是个什么人，他又是个什么身份，他对他们的这段关系到底有个什么打算，他当初之所以娶她和她在一块，到底是觉得仙生无聊来寻些乐子，还是因为真的愿意和她过一辈子。虽然后一种可能性极小，但即便真相大白，不能好聚好散，她也不至于似如今这般，再也无法回头。她之所以装着糊涂，是因为怕真的逼他把这件事捋清了，他便要走了。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失去他。
感情这种东西，一旦真用心了，那还能全身而退。
她如今回想自己从前过的日子，想想自己做的事，真觉得挺惊讶。她并不是这样逆来顺受的性子，却在这样的日子里过了这么多年，她这种卑微忐忑的心理，真是打生下来就没有过，即便是当初她父亲病倒，她独自撑着这个家，每天心里再累，也不至这样窝囊。如此说来，她与他纠缠这几年，倒不如自己过一辈子，即便一世难捱，或饿死成路边野鬼，或冻死到荒野孤魂，都好过和他这种人过一生。
隔着一面宫墙，帝休正陪着小狐狸蹲在墙外，听完他絮絮叨叨说完他小叔叔的事，默然一会，对小狐狸道：“其实……你这个小叔叔……是不是真的把这位徐钰姑娘当成是錾佩了？”
小狐狸有些尴尬，没有吭声，半晌，拽着狗尾巴草，道：“他也是为情所困，这个事情来来回回的，也不能全怨他……”解释完自己都觉得脸皮忒厚，便不再说下去。
帝休道：“其他的先不论，我觉得咱们作为神仙，起码不能因为自己心里那些小心思就把人家一个凡人的一辈子白白折进去，不大地道，你觉得呢？”
小狐狸想了一会，道：“你的意思……是只救……只救我……我四婶？”
帝休道：“老实说，我觉得你小叔叔也该在里面好好想想，这段关系也该有个子午寅卯吧，不能一直老这样，而且凡人一世才有几年，在这里再多关上几天，就算回到凡世，黄花菜都该凉透了。”
小狐狸又不吭声，埋头伸手抠着衣服上的绣边。
帝休平时其实不大会去掺和这种家务事，因为这类事情，掺和起来也落不下好，是一桩实打实吃力不讨好的买卖，而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是连家都不曾有过几天的人，对这种事情实在没什么参与的自信。但如今一不小心一脚杵进这个泥潭，不办出个样子来怕是不能好了，小狐狸是聚窟洲的，与天庭打交道总是诸多不服，便将这些事情交给帝休，打探看看此事到底还有没有通融的余地。
帝休去打探了几遭，听说是这件事与以前这类案子不大一样，玉帝因为要去闭关，便将这件事全权交给了紫微星君去处理，玉皇大帝和紫微星君行事是两个极端，玉帝心慈手软，往往求的他次数多了，他便能略加通融，但这紫微星君办事可是出了名的严苛，尤其是这等仙凡牵扯，他最介意，似这等牵扯一回还给牵扯出事来的，更加是触到了他的霉头，打听的过程中听到小道消息，说是当年初有天庭时望舒神与紫微星君曾为隔壁邻里，到如今没断了联系，说是望舒神在他那里，说话还算有几分分量。
要说这望舒神把，自她当初从书院受伤出来后来看过她几次，后来就没大见过，毕竟有过前一次事情，从前再如何亲切，总要打些折扣，她犹豫不决，又听闻望舒近日来给自己倒腾了个山洞，美食美酒都戒了，说是要在里面参悟大道，这么一来，求他办事就会容易许多，但要不要开这口，还真是费琢磨，她就不知道她此刻到底是该为上次他做的不地道的那件事而更加理直气壮一些，还是应该讲究求人办事的基本道理，态度好一些，总之这个分寸是不大好拿捏，大度一些说，他上次那样做是出于为神族的安危考虑，这么一说似乎也没啥不对，但讲道理他上次那样做确实不地道，好歹这么多年长辈，还这么不相信她，实在不应该，而且还把她送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不闻不问那么多年，更是不应该。
扭捏半晌，还是决定拖着山竹进去，求人办事嘛，总是这么着。
望舒神他最爱大荒这种山竹的口味，如今若真循戒律，也有些日子没沾着好吃的了，只要他此回忍不住吃上一点，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这事情起码就有了二三分眉目。
她拖着一麻袋山竹进门，门口仙官看见她，出乎意料的热情，一叠声扑过来叫她小休儿，又见她手里拖着东西，看着还怪沉的，又把那麻袋接过来，一路拉着她去到正殿。
正殿里也没什么人在，只有几个照顾茶水的仙子，那仙官去请望舒。不多时望舒到了，估计果然是戒吃戒酒了，身子清瘦了不少，看见帝休手里捧的山竹，眼珠子都在放光，帝休叫一声道：“二伯？”叫时不忘送上谄媚一笑。
望舒神也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眼睛看着山竹，一面走过来伸手摸摸帝休头顶，欣慰道：“休儿懂事，”叹了一口气，伸手拿了一个山竹剥着吃了。
帝休等他吃完，犹豫一会，嘿嘿一笑，道：“二伯，这东西，吃着可好？”
望舒神多日未吃到这等可口的玩意，一时吃得，心中十分爽快，边剥边道：“不错不错，我休儿好本事，选的这山竹个个都好。”
帝休道：“那就好……听闻二伯你近日潜心修行，二伯道行高深，还这般有追求，真是难得。”
望舒道：“唉，可不是嘛，做神仙还不就是这么着，往后受罪的事还多着呢。”说罢叹一口气。
帝休道：“二伯说的是，不过说到受罪，我近日听闻紫微星宫那边新抓了一个凡人，不知道二伯你听说没有？”
望舒道：“没有啊，怎么了？”
帝休道：“听闻这个凡人是个十世修成的倒霉鬼，前好几世都是不明不白死了，还有什么替死鬼之类的事情，这一世更是倒霉，好容易撑着过了半世苦日子，偏是让个神仙看上了，结果好好一辈子，如今才二十三四岁，怕便要就此拉倒了，听说秦广王那里已经准备好接人了，就在无间地狱的桥头。”
望舒果然被勾起一点兴趣，从山竹堆里抬起头来，道：“还有这等事？”
帝休道：“是啊，可怜这姑娘，下面还有个奄奄一息的老爹，如今这几日过去，凡间估计连白骨都化了。”
望舒神果然皱眉，道：“这是哪个没出息的后辈，怎做出此等败兴的事来？”
帝休道：“其实这个后辈和你们都熟，就是那个聚窟洲的载衡上君，以前我小时候你们一块去我们家喝酒，你还记得么？”
望舒神道：“怎么……载衡不是才休妻，怎么又和别人勾搭上了？”
帝休道：“实话说这个载衡上君，以前的时候我看他十分是个人物，现在却觉得他也不大够劲，他藕断丝连，前情未了，竟误将一个凡人当做了他的发妻，这才惹出如此事端，话说二伯，听说那时候载衡上君和他妻子如鱼得水感情十分的稳固，怎么突然就休妻了呢？”
望舒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道：“这个载衡啊，还真是让人不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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