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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河信谷口河信湾,几时梦里回还。

        做水官做得久了,连梦都总在水里发生,只希望什么时候再见一次那时两个人无忧无虑并肩坐在湾边上,看天上白云滚滚的情景,哪怕是在梦里都好。

        只是从分别以来,连这样的梦都不曾有过,后来,便更不会有了。

        那时候的她,还是一个小水妖,最爱的便是用水妖的原形在河信湾里翻腾,偶尔翻过身子吐几缕水,水面上露着她白白的肚皮。那时候,他还没有见河信花开过,湾上只有大片茫茫的水雾,和她小小的身子翻腾起的水声。

        他就坐在岸边弹琴,一直不腻,直弹到月出东天,她才会浮到水边,和他攀谈几句,他那时只是因一些小事在河信湾里逗留几日,没想到短短数日还能见证到她化成人形的那一刻。

        那一天,河信谷里真的开满了河信花,血红的河信在月光里美得让人惊叹,那花朵的形状、姿态、颜色,无不和她说的一模一样,河信湾上,她一身明蓝的衣服,绝世的容颜,在河信花上莲步轻移,慢慢起舞,她舞步越来越繁复,想是因化成人形而开心,河信花瓣随风飞起,一圈一圈的在她的身周盘旋。

        他为她拨琴弦,琴声起了,心也乱了。

        次年三月初八,聚窟洲载衡上君大婚,婚时聚窟洲显现遍天飘落一种许多人都不知道的花的幻境,有神仙说那是河信,听见的人不信,都笑他打趣,说这载衡上君哪有那么大胆子,拿这种花做景儿。

        婚后不到一月,载衡仙君便带着妻子在聚窟洲安住了起来,那时候,他除了做个纨绔的少爷,还统领着聚窟洲南界的文事往来,新婚的二人如同掉进糖罐里,他偶尔批阅公文,她便在一旁看着,或使坏的拿手指往他脸上蘸几滴墨汁,有时也会作贤惠状,状似温柔地挽起袖子往桌前的香炉里添上一把香,每至傍晚,他便会同她并肩靠坐在文府门口的云梯上,面前白云滚滚,云絮柔软如棉,他在夕阳的余晖里看她,她巧笑倩兮,眉目如画。

        如此岁月,若一直这样下去,当真如诗如歌。

        海水忽然剧烈晃动,载衡被惊醒,门外有手下人来报,说是前头水域有个鱼怪冲撞海城,已经被制服了,问载衡去不去看看。

        载衡揉揉眉心,身心俱疲,缓缓从床上起身,手下人服侍他穿外衣,他从宫门里出来,看见外面被制住的鱼怪正扑腾,忽然就厌烦了,不想管了,摆摆手让属下人带下去,自己胡乱地走着,走了不知多久,不知不觉竟出了水界,来到他上次来的小馆前。

        小馆里说书先生的位子仍在,只是换了副新面孔,他看了一阵,送菜的堂倌忽从他面前经过,他拦住他,道:“你们这前一段那位说书先生呢?”

        堂倌拿毛巾擦把汗,见如此出挑的人物,不由心生敬意,又觉这人物的风采仿佛有几分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便不想了,道:“官人不知,这先生上次忽然病了,本来身子就薄,如今一发病便越发不行了,现今养在家里,不大出来做事。”

        他点了点头,又问:“可晓得这位先生家住哪里?”

        堂倌的托盘上有两碟子得趁热的菜,放凉了要损口味,见他仍问,便有些着急,忙道:“离这不远,您一直往前走也就是了,前面那个常挂着一院子渔网的便是。”说完便急忙端着菜走了。

        载衡走出店门,往前走,身边经过的是人间万象,有夫妻吵架斗嘴,也有婆媳争一个高低,或儿子不服爹妈管教,骂骂咧咧出门,顺脚踢走门外卖货郎装货的箩筐,箩筐的主人正在此刻从主顾家门送货出来,瞧见如此,气得胡子都飞起来,站在长街口对那厮破口大骂,载衡一路往前走,经过了许多人家,终于瞧见了那一方没有院墙的窄院,院子里搭着竹竿,竹竿上晒的全是渔网。

        咯吱一声门响,那女子忽然出来,穿着一身短打,她本来苗条纤瘦,如今这么穿,更显得瘦了,虽然瘦,动作却利落,力气也不小,一把将渔网从竹竿上扯下来,抱着网提着鱼篓走了。他隐了仙身尾随她。

        她撑船的手法十分平稳,手上有被粗竹竿磨出来的黄厚茧,她眼神也好,捕鱼的动作也利落,往往出手便有所得,偶尔有几条少见的鱼类,她高兴地翻过来覆过去检视,然后将它们特别扔在一个鱼篓里,她捕鱼的时间很短,并不像其他的渔民一样,往深水里多行一行,或许因为心系家中父亲,她拎着三个满满的鱼篓,走得甚快。

        在街上卖了鱼,便拿钱去买药,再买些去药苦气的糖块,还想买点米面,这么一遭下来,钱便不够用了,他看着她捏着手中的两个铜板,身上是满是说不出疲惫与负荷,心里就揪着一块儿,可惜此刻又不能现身帮她,那样突兀,她不会喜欢的。

        后来他跟出规律来,原来她五六天才出去打一回鱼,自己要吃喝,家中还有病重的父亲要照顾、买药,如此收支,日子如何不过得紧巴。

        他此回来这里是作为一个游方的郎中,摇着摇铃从街头巷尾穿过,走到此地走得累了,便坐在她家门口,想向门内讨一口水喝,她心地依然很好,特请他进门稍坐,给他端了一碗水。如此,他便理所当然的看见门外倒的药渣,问起何人得病,又说自己虽然是个游方郎中,但也知道知恩图报,非要为老先生诊病作为报答,如此一来一往,便接近了她许多。

        可惜他因不了解此地民风,选的身份不好,变的模样年龄也不大好,是以未成。

        第二回,他是个读书的书生,诗词歌赋虽然信手拈来,却百无一用,好在还有一身力气,便拉下脸来去陪这姑娘捕鱼,先是陪着她捕,后来便是和这里所有捕鱼为生的渔民一般,每日自己撑船出去捕鱼,家中有娇妻缝补做饭,前后打理。

        这样的日子虽然艰苦些,但这般柴米油盐的打算,一分一毫的收支,竟也别有一番滋味。

        发现水事簿子上有问题的时候,是在一个雪天。

        他急急地披着裘衣往回走,都忘了变化。

        这个疏漏是水事簿子上被人平添了一笔,他知道近几年来,这里雨量太少,许多人家熬苦日子,熬的几乎熬不下去,他过日子也是实实在在过日子,不用法术走什么捷径,情境和所有这里的人家也一样,但这些水事安排乃上天注定,即便他是水界神官,也不能有丝毫更改。他知道其中的厉害,水事簿子一改,不消片刻天庭便会知道,然后派人查证,带祸首回天,对天庭都不过片刻的事,所以脚步越发急。

        他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露的马脚,这水事簿子又是如何会被她发现,家中像这样的簿子多了,书册也多了,她从来都不会去在意。

        紫微宫四位真仙到的时候,他正踏入院门,四位真仙见他身上竟染如此多凡尘气,整个人与当年的载衡哪有半点相同,都觉震惊。

        他镇定片刻,对他们道:“想来诸位神仙已经知道了,本君不慎,昨日写水事簿子竟算错了一笔,此事错在我,无可推脱,几位若是来捉我归案,便动手吧,本君不会让几位为难。”

        几位真仙一副“你逗我”的表情,看载衡半晌,其中一位叹了口气,道:“上君是个明白人,不需我等点透,我等与上君无仇无怨,上君就事论事,交出祸首,我等不会难为。”

        她恰从房间里出来,他不知怎么,扭头就对她说道:“快回河信谷!”

        她愣了一下,嘴角升起点冷笑,几位真仙察觉不对,交头接耳讨论片刻,问载衡道:“上君莫不是与这凡人……”

        载衡不语。

        真仙叹了口气,道:“上君身为神仙,该明白仙凡有别,凡人碌碌不过几十年,上君又何必再去打扰,”说罢摇了摇头,道,“罢了,本来上君责任不大,我等与令兄有约,会先行通融,既如此我等只好暂且将上君也带回去,看玉帝如何处置。”

        他本就知道在劫难逃,所以想着起码把她护住,他不能再有第二次对不起她的时候了,于是忽变了脸,拔剑做出声势,道:“水事簿子不过小事,与凡人纠缠也是我的私事,与天庭何干!今日我偏不服气,看看你们能奈我何!”他本想着他这边只要一开打,便能暗中用法术将她送到聚窟洲去,或者百花洲也成,几位兄长看在他的份上,也会护她一护,不至让她有性命之忧。

        她却忽然道:“你演够了没?”

        语气凉得让他害怕。

        他扭头,唤她:“佩儿……”

        她道:“佩儿?”

        他一愣,道:“钰……阿钰。”

        她苦笑:“罢了,你我夫妻一场,我做的事,我会认。”

        载衡沉默半晌,方道:“阿钰……”固执地起刀,“阿钰,你我夫妻一场,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伤你分毫。”

        阿钰一阵冷笑,那笑让他寒透了心,“算了,载衡,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除了说些空话还会别的吗?”

        “阿钰……”四根捆仙索齐齐从空中落下,他尚未来得及理清楚心中的这团乱麻,便被四仙擒住,四位真仙落线云头,站在他跟前,对他道:“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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