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女神
“我的妈妈…她比我矮。矮了一个头，我一米七，而她才一米六不到。”
“妈妈虽然比我弱小，可也比我强大。每次她砸门我都会听话地把门开开。”
“她站在门口，要抬头看我才好。”
“她每次都是一脸厌恶，一只手上来掴一巴掌。我从来没见她怕过我。”
“嗯……明明我比她高，比她有力，但我还是很害怕。”
“在妈妈面前，我是一只小鼠。”
“小鼠的反抗，都是不值一提的。”
“………”
“然后呢？”
没有得到下文的心理咨询师耐心发问，轻缓的声音在纯白房间里流开。
皮肤透白的姑娘穿着格子衫坐在对面，听到医生引导，不动声色地用手敲了敲椅面。
力气轻巧，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她低吟着抬起头，谈话对象正坐在对面，纯色房间里很多东西都失去界限，有点像梦境。
有些人在梦里放松倾吐，心里话关不住地奔出来。
黎矜朝慢悠悠用左手罩住自己后颈，朝医生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然后，妈妈很快就去世了。”
有些人则不做梦。
——
从房间出来是一个半小时后。
黎矜朝对这种剖析自己的单方面倾诉没什么兴趣，对于一个背负绝不能透露的秘密的人来说，忏悔实际上是一种拆解防护的行为。
她不会蠢到爱上那种感觉，也没有负罪感需要释放。
几个月来一次只不过是为了治疗抑郁症，加上这间私人诊所装修很养眼，才没有半途而废。
背着包经过柜台，桌前坐着的店长对她笑着打了个招呼。
此人叫魏韩，长得不错，戴着副金丝眼镜，每天坐在门口格外招小姑娘，凭一己之力就能把营业额拔高一大截。
她当初间歇性爆发障碍和双向情感障碍都是对方下的结论，这两年隔段时间来一次，现在打算走了，也出于礼貌停下来寒暄几句。
闲聊中魏韩提到最近他的好兄弟们都一个接一个脱单了，自己还是个单身汪，有点可怜。
说这话时他毫不避讳地盯住黎矜朝的眼睛，暗示意味不言于表。
黎矜朝平静回望。
“是吗？真可怜啊…毕竟我最近也脱单了。”说到这，她似乎是嫌打击不够，顺了顺单肩包的背带又接着开口：“魏医生想必不会对病号下手吧。选择一个亚健康的伴侣对心理医生似乎不是一种正确选择。”
魏韩脸上的笑容很快就可怜巴巴褪下去了：“黎小姐不答应就算了，干嘛这样伤别人的心啊……”
黎小姐浅笑，冲人偏了偏脑袋示意抱歉，没再说话，只是跟他挥手告了别，径自离开了。
四处都贴着光溜溜瓷砖的接待厅安静了一刹，走廊又忽然传来动静。
魏韩还是有点可惜。毕竟黎小姐这么好的人，措不及防就宣布脱单，他又得患得患失好一段时间了。
叹口气，店长站起身来掸了掸白大褂，绕出前台朝后头走去。
左数第三间病房此时大敞着门，隐约有说话声从里面传来。
魏韩踩着六亲不认的悲伤步伐往房间里冲，一进屋就见自己刚刚提到的“脱单好兄弟们”其一，正在翻看自己的病历。
“朝远啊，看啥呢？”
他背着胳膊踱步，一副老中医的语气。
坐在座位上一身西装的傅朝远闻言看都没看他一眼：“别犯病。”
魏家和傅家是世交，他俩也算从小玩到大。
傅朝远大他几岁，一直是当哥哥的，在他那还算有威严，以往训两句魏韩都会有所收敛，今天却不然。
还变本加厉了。
负责让傅总填问卷的心理医生满脸无语看着自家老板没骨头似的软在沙发上，神情颇有伤春悲秋之色。
傅朝远懒得管他。
最近他的失眠和厌食越来越严重，隐隐有影响工作之势，所以来诊所的次数也骤然拔高。
医生开了氟西汀，交代主要还是精神有问题，所以最好多来做咨询，尽力把症结解开。
大概又讲了一些注意事项，医生便识趣地出门，把空间留给老板和老板朋友。
门咯哒关上了。
魏韩率先开口：“病情又加重了？”
傅朝远将病历本准准扔到他怀里，纸张和衣料摩挲间发出沙拉声，白色订册从天而降，把魏韩吓了一跳。
他有些埋怨地接住并翻了个面，眼睛一边扫视内容，嘴上还不闲着碎碎念：“就你这样也不知道怎么找到的女朋友，无语，好无语，你都能找到女朋友，为什么我找不到…为什么，凭什么…”
傅朝远平静回望。
魏韩乍一抬头，恰好撞上他无波无澜的目光，整个瞬间炸毛。
“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
“最近怎么老提找对象。”
两人同时开口，一高一低的声音叠在一起，像是4d混响。
“啊？”魏韩脑袋往前移，没听清对方说的什么。
傅朝远依旧无波无澜——或者说此人永远都无波无澜——地重复了一遍：“最近，怎么老提找对象？”
本来不提还好，一提还没熄火的魏韩又炸了：“你还说呢！你们几个都脱单了，就我一个还是条狗，凭什么我找不到女朋友啊！我哪里比你这个钢铁直男差了？”
傅朝远没来得及警告他那句钢铁直男，就被此人接下来一顿噼里啪啦的竹筒倒豆子转移了注意力。
“刚刚和理想型告白，你猜怎么着，人家也脱单了！拒绝完我毫无同情心离开了…”
傅朝远状态才刚稍微从漫不经心的边缘跑回来一点，闻言饶有兴趣地呵了一声：“刚刚？你的理想型还是你的病人？”
对于从事心理方面的人来说，病人应该是最没有吸引力的。
大部份病症他们都见过不少，不仅不会成为特别项，反而会因为和工作扯上关系而失去新奇性。加上医生更清楚病人的病情，光是大大小小的性格障碍就够劝退一波人了，毕竟谁都不希望在恋爱之前就提前知晓另一半的一堆问题，更别提医患关系是多向对单向了。
以上，
都是，
四年前，
魏韩，
言之凿凿的总结。
也想起这番结论的魏韩此时真想回到过去抽人一大耳贴子，让那时才十九岁的自己谨言慎行，不要毒奶。
他恹恹地嗯了一声，肯定了傅总的猜测。
傅总：“…什么病人这么倒霉做了你的理想型。”
魏韩横眉怒视，纠结了几秒，最后在【再炸毛并严厉谴责傅朝远】和【先把女神吹一遍再炸毛并严厉谴责傅朝远】中选择了二。
“做我的理想型哪倒霉了，人家黎小姐是非常规病人，相处起来很舒服，和你这种尖酸刻薄的类型不一样。”
黎小姐。
黎这个姓氏不多见，他很容易跟着想起家里那位黎小姐。
“非常规病人？”
魏韩解释道：“是我随便说的，但她确实跟大部份病人不太一样…”
“她两年前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我给她看的，一开始差点判成了反社会人格，因为十六项条件里满足了六七项。但第二次问诊我发现剩下的条件和她完全不搭噶。”
“具体病情我不能透露给你，但是她只要不发病就是完美状态，没人惹也不会发病，攻击性基本为零，关键是，长得还好看…”
傅朝远听到长得好看几个字后什么都明白了，了然点头，只评价了三个字。
“怪不得。”
接着他无视了魏韩的小声咒骂，转而从西服里摸出手机来回消息。
刚解锁密码，屏幕上就弹出来一条最新短信。
短信备注是黎矜朝三个字，约莫是自己刚刚的基本报备得到了回复。
从他俩“交往开始”，傅朝远每天都会定点告诉她自己今天的行程安排，以确定对方遇到搞不定的麻烦能及时找到自己，如果有什么长辈突击检查之类的也好沟通。
点进去看，她新发的消息顶着对话框横在灰色聊天背景底部，内容是：嗯，我刚从诊所回来，晚上有没有想吃的，我和阿姨说一声。
“……”傅朝远盯着刚从诊所回来几个字看了两秒，将拇指移到键盘打字，同时出声问魏韩：“对了，你刚刚说的‘一个两个都这样’是什么意思？”
魏韩啊了一声，抬头发现这人和自己讲话时还能三心二意回短信，视线都没分给人家一点，一时间更不相信他能找到女朋友了。
“就是你俩看人的眼神。”他顿了顿，“你和那位黎小姐平淡看人的时候恐怖气氛特别像，而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类先被她那样瞅了，又被你那样瞅了，我好冤啊…”
傅朝远在手机上询问黎矜朝去的诊所名字叫什么，耳边还要听那个戴金丝眼镜办斯文其实比谁都幼稚的小破孩碎碎念，实在有些心累。
好在对面很快给了回复：是一个私人诊所，叫蔚寒。
傅朝远：………
世界真小啊。
关掉手机，这边魏□□好念经念到女神究竟被哪个臭男人撬走了，嘴里十八般武艺都问候在人家身上，措辞花里胡哨。
那边，把他黎女神撬走的臭男人坐在他对面面无表情眯了眯眼睛。
“我。”傅朝远开口。
骤然被打断施法的魏韩“啊？”了一声，满脸茫然，抬头看向对方。
“什么我？”
傅朝远眼都不眨一下：“那个撬走你女神的臭男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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