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夜雨倏然而来，倏然而去。第二日，依然艳阳高照。
“昨儿，秦义兄找我要人了，今天比试完，你回一趟府吧。”六姑娘伸手整理夏盛乔有些歪斜的头巾，语气很有些低声下气。
“六姑娘，”夏盛乔指着自己的脸，“你看我能回吗？”
这些天，夏盛乔在烈日下曝晒，整张脸发红发肿。
好端端一个乌发红唇、肤白如雪的昳丽大美人，数日功夫成了这样，六姑娘觉得自己犯了辣手摧花的大罪。
可她嘴硬，“让你进厅内练，你偏逞强。前天我好容易找来兰嬷嬷，她以前在鞑子封在江南的王爷府里侍候，专门给王府后院的美人们驻颜养身，让她给你调养，你又不要。”
初生紫河车，用酒煮烂，捣成泥，加白茯苓、人参，和成丸，内服。
紫河车就是胎盘，这养颜美容之法太野，夏盛乔消受不起。
再说，夏盛乔心里有数，她的脸看着严重，其实问题不大。上一世她经历过，她是晒不黑的体质。她的脸晒狠了发红发肿，等养些日子，消了肿，褪掉老化的皮屑，新长出的皮肤比之前还要白嫩。
她毁不了容。
“母亲就是怕我损了容貌，才反对我练女兵。”六姑娘觉得自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最先看中夏盛乔，是因为她长得美，又极像李成蕙。
她原本的计划是在吴王妃生辰那日，让夏盛乔着一袭华丽软甲，骑着她那匹通身银白的宝马，张金弓引羽箭，一箭中靶心，惊艳众人。
六姑娘虽然犯拧，心里明白，这世道女子的容貌很重要，不然李成蕙和一干姑娘、小姐也不至于宁肯得罪她，也不加入女卫。
尤其是李成蕙，竟怕到诈病，躲在乡下庄子里。六姑娘气得吐血，她原本以为能重现煌煌盛唐《神功破阵乐》的女子能懂她的。她多喜爱重现《神功破阵乐》的李成蕙，就有多恼怒诈病躲避的李成蕙。
意外见到夏盛乔，一个想法突然就闪在了六姑娘脑子里。
轻歌曼舞的美人不稀奇，容颜受摧折的女兵不受喜爱，那一身戎装偏偏艳光逼人的女子，定能倾倒众生。
更何况这女子长得像极了名动天下的李成蕙。
到时候，她既能凭这女子为她的女卫扬名，又能落李成蕙的脸面。
可惜啊，六姑娘扼腕长叹，她原本只看中了夏盛乔的脸，夏盛乔却假戏真做，做了个不折不扣的女兵。
夏盛乔要是知道六姑娘的心态，会很无语，她这是偶像塌房粉转黑。
“六姑娘，不用担心，”夏盛乔理了理身上的布甲，从身旁女兵手上接过火铳，“秦将军大约也是心血来潮才问一句。咱们该比试了。”
按照六姑娘原本给夏盛乔设计的戏路，夏盛乔旁的都不用练，只要会骑马，会拉弓射箭就行了。
以六姑娘的自身经验，骑马拉弓学精难，练个花架子还是很容易的。
夏盛乔又一次让六姑娘开了眼。
多达十多种，轻、重、缓、急代表不同军令的鼓声，夏盛乔听几遍就能记住，再练几遍，就能敲。血糊糊的伤口，她也不怕，军医指点几次，她就敢上手。
偏偏六姑娘认为最好学的骑马射箭，夏盛乔进展缓慢，上了马害怕，下了马拉不动硬弓。
六姑娘本以为夏盛乔故意和她作对，赶走教头，亲自上阵教，最后气得抚着胸口顺气。
教学过程艰难折磨，俩人的坏脾气都激了出来，尖酸刻薄、冷嘲热讽堪称棋逢对手，诡异的是，两人竟然在争吵中变得亲热起来。
又一次被弓弦绷到手指，夏盛乔见六姑娘一脸阴云密布，赶紧讨饶问她学了几年弓箭。
“十年！”六姑娘一扬下巴，“我能挽六力强弓。”
六力就是六十斤，男子能挽十二力强弓，就可评为上等，六姑娘身为俏丽少女，能挽六力强弓，确是值得骄傲。
夏盛乔心里佩服六姑娘能吃苦，却转了转眼珠，“同样苦练十年，若是男子，能开多大力的弓？”
六姑娘脸色一变，当年陪她练弓的小童，大都成了军中骁勇，弓马之术远远超过她。
“我们女子气力上天生比不上男子，才更应该苦练。”
见她恼了，夏盛乔讨好地给她捶背顺气，“别生气，我没其他意思。六姑娘，男女力气有别，这是天生的。苦练是应该的，也可以想些巧劲啊。”
“怎么使巧劲？”六姑娘怀疑地问。
“用火铳。”夏盛乔太清楚“船坚炮利”对传统战争的降维打击，虽然这个世界距离那个时代还很远，但火器已经显示出威力了。
在将军府里，看到秦宗淮演练火铳阵法，夏盛乔受到极大的震撼。
六姑娘皱眉，“攻城略地的精锐是骑兵。”
夏盛乔不和六姑娘争执，只说最有利的，“火铳目前确实有缺陷，但有一点优势却是无可比拟的，同样用火铳，女子不会因气力不足天然落于下风。且比之弓箭它好练，姑娘要练十年，才能挽六力强弓，射中一百五十步的箭靶。而火铳，只要短短数日，铅子就能打在三百步外的靶子上。”
六姑娘将信将疑。
“姑娘要练一支真正能够上战场的娘子军，以现在的练军之法，需要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三年四年。而用火铳，最多半年姑娘就能有一支能见血的女兵。”
半年时间，是秦宗淮给他组建的那支火铳队攻坚御敌的最长期限。同样用半年时间，应该足够六姑娘练出一支略略像样的女兵了吧。
心里有些忐忑，夏盛乔面上一派充满蛊惑的自信。
“真的？”六姑娘心动了。
“六姑娘可以先让我做示范。我练几日火铳，和六姑娘比试一番，如何？”
夏盛乔的建议，六姑娘同意了，今天就是她们约定的比试日。
良英、良利带着人在小校场南边插三支箭靶，箭靶有五层圆环，最里层圆环里贴着一个铜钱大小的红纸当靶心，一旦射中从箭靶上掉落。
三支箭靶插成一排，互相间隔一丈。
“我先来。”
六姑娘背上箭囊，囊里插三支箭，打马向箭靶飞奔。距离大约一百五十步时，六姑娘松开缰绳，傲然纵马驰骋，拔箭拉弓射向箭靶。
随着“嗖，嗖，嗖”三声箭矢破空，三个箭靶上的红纸靶心应声落地。
“好！”夏盛乔随着众女兵拍掌，激动叫好。
奔马之上从容拔箭，三箭支支中靶心，六姑娘端的是英姿飒飒。
一代枭雄吴王，多疑强横，并非慈父，一众儿女中独独宠溺六姑娘，并不只是因为六姑娘是嫡妻唯一存世的女儿。
六姑娘本人的性情，也讨吴王喜欢。
小校场的欢呼声，如雷鸣，传得很远。
通往小校场的黄土路上，在前方领路的张嬷嬷听到声响，觑一眼一旁的男子，见他无聊拨弄拇指扳指，那扳指白润细腻，像是最上等的羊脂玉做的。
但张嬷嬷听过一些传言，说秦宗淮戴的扳指，压根不是玉，而是他用杀死的仇人的骨头亲手打磨的。
军中有诸多性情悍野的将校，二公子阴，三公子毒……，身为吴王妃心腹，张嬷嬷都能从容面对。唯独秦宗淮，这位私下极少动手，与二公子、三公子等人比，下了战场堪称“好人”的吴王义子，张嬷嬷却心头发憷。
现在张嬷嬷更是忐忑不安，秦宗淮亲自来要人，显见他看重那位夏姑娘，可那位夏姑娘的脸……
张嬷嬷十分后悔没有阻止六姑娘的胡闹。
“看你的了。”
六姑娘在掌声中回转，虽绷着俏脸，星星点点的得意从漂亮的凤眼中溢出。
夏盛乔让良英将三支箭靶挪动位置，挨在一起，抱着火铳对六姑娘拱手，“请六姑娘看好了。”
她手持火铳，迈步走向箭靶，夏盛乔的动作，非常的平实，和六姑娘飞马驰骋的英姿相差甚大。
距离箭靶大约一百五十步，夏盛乔停住脚步，不急着发射，不慌不忙地瞄准。
围观的女兵窃窃私语。
与六姑娘引箭飞矢迅若流星相比，夏盛乔实在太磨蹭，且不说成绩，单印象分就被六姑娘碾压。
夏盛乔浑不在意众人的议论，端着点燃了火绳的火铳的手依旧稳稳的，终于，她找到了感觉，扣动了火铳的扳机。
“砰，砰，砰。”
三铳连发。
只见紧挨在一起的三支箭靶齐齐晃动，第一铳射中箭靶最外层的圆环，第二铳擦着红纸靶心铅子射在最内层圆环，第三铳散射的铅子打中靶心，红纸飘扬落地。
六姑娘三箭箭箭中靶心，夏盛乔的成绩远逊六姑娘，但小校场上一片寂静。
众人齐齐望着夏盛乔，一脸的震惊。
六姑娘十年苦练，有这成绩是正常的，可夏盛乔连弓都拉不开，这才几天，她竟能一百五十步外，三铳俱中靶，一铳还上了靶心。
简直不可思议。
六姑娘更是大为震撼，这就是火铳的威力吗？
向夏盛乔跑过去，六姑娘刚抱住她，却见夏盛乔背后，一个高大的男人饶有兴趣地查看箭靶。
哪来的男人？六姑娘柳眉一竖。
那男子抬起眼。
义兄秦宗淮。
笑容明媚灿烂的夏盛乔，感觉到六姑娘面色骤然僵硬，不明所以地问她怎么了。
“秦义兄。”六姑娘无声地做口形。
夏盛乔悄悄扭头看了一眼，脑中空白了一瞬，突然扔下火铳，跑了。
“她跑什么？”
秦宗淮步步逼近，一股凛冽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六姑娘背脊一寒，“她……她毁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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