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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暮春


是夜。

        长安万户,虫豸寂然。

        当空唯有一轮圆月高悬,清霜泠泠洒落重檐屋角。

        城墙角楼上,禁卫军着甲提刀,正昂首巡视着全城。

        突然某处巷子里火光大起,惊飞无数夜鸟,禁卫军皆是一惊,远远看去,那方向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百宣家。

        一个小兵问道:“大人,可要去看看?”

        城门官道:“不必,能有这么大动静的,除了那群人也没别的了,不要平白去惹一身骚。”

        *

        “锦衣卫办事,闲人回避!”

        为首一个千户一扬手中牌子,无数锦衣卫破门而入,里里外外将张百宣家宅围了个水泄不通,张百宣被两个校尉拘上了前堂,他方从美人乡里被拉出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转转眼,心里一骇,只见周遭都是举着火把的红衣锦衣卫,火光映得堂屋亮如白昼,后宅早乱作一锅粥,时不时有校尉扛着大箱子列队进进出出。

        张百宣看清情况,一下瘫坐在地,直道完了。

        “大人怎么坐在地上了,夜里风凉,小心身子。”

        举着火把的锦衣卫们纷纷让出了一条道,从夜色更深处缓步走来一个年轻人。

        张百宣心中有鬼,微微仰头,只看见个光洁如玉的下巴,便赶忙低头,再入眼就是一双云纹黑靴。

        那年轻人站到了他眼前,对左右道:“夜里地上生凉,把张大人拉起来。”

        他语气客气有礼,听来倍感亲切。

        方才拘着张百宣的两个校尉即刻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许是那年轻人态度颇好,张百宣得了稍些底气,被拉起来后立马抚去衣裤上的灰,站直了身子,也顺带的,抬眼就去打量那年轻人。

        那年轻人生了张极俊秀的脸,长眉入鬓,眼中含情,秀挺的鼻梁下是双颜色浅淡的唇,下巴光洁如玉,让人只想用四字来形容,眉眼如画。

        一身靛蓝色云锦妆花飞鱼服,腰间系着一条嵌玉腰带,身形挺括,周身气质温润的如三月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往那一站就是八个字,芝兰玉树,皎皎公子。

        张百宣在左副都御史的位置上待的有些年头,还从未见过眼前这个年轻人,想来应是新晋提拔的新贵,如此谦谦有礼,此番动静,只希望是雷声大雨点小。

        思及此,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殊不知,上一个跟他有同样想法的,现在已经在诏狱里吃牢饭了。

        张百宣道:“锦衣卫大人漏夜前来,不知是何指教?”

        那年轻人道:“指教不敢当,只是有些事,需要张大人亲自确认一下。”

        张百宣道:“是何事?”

        年轻人道:“都察院,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大人身为左副都御史,更是责任重大,只是,大人在位数年,无功不说,反倒害人,中饱私囊,倚官挟势逼迫良民,为人胆小便罢,不敢纠劾高官,却又偏生要命的贪钱。”

        张百宣张大了嘴:“口说无凭,胆敢污蔑,本官要状告皇上!”

        年轻人道:“有什么冤屈等大人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再说也不迟,大人的话,在下一定会向皇上禀明。”

        北镇抚司……

        听到这几个字,张百宣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份昭然若揭。“你,你就是·…·”

        他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左右校尉便捂住了他的嘴,拖了下去。

        那年轻人不紧不慢补完张百宣的话:“是啊,我就是沈临。”

        很快,一切又归为寂静。

        沈临站在暮春夜色的尾巴里,独自走在归家的路上,月色落了满身。

        遥望着火光散去,城门官不由道:“第十个了,不知道下一个遭殃的是谁那位大人还真是不消停。”

        小兵问道:“那位大人是谁啊,这么神秘?”

        城门官道:“他叫沈临,是锦衣卫最年轻的镇抚司抚使,没有多少人见过他的真容,但据坊间传闻,这位大人身有九尺,长相凶煞,耸肩似鹰,目凶如豺,三分像人,七分似鬼。且那北镇抚司的诏狱,进去了必得受一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皮肉之刑。”

        小兵张了大嘴:“这么可怕?”

        城门官继续道:“这位大人是上任不久,咱们皇上不也是登基不久么,这个月被锦衣卫抄了家的官们可是不少了,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是这位大人的火烧的,都快把整个大晋朝的官烧没了··……”

        晋历正德一十二年冬,正德皇帝驾崩,死前传位于三子晋阳王谢瑞,新帝践祚,改年号为洪嘉,任大学士夏俨为内阁首辅,重组内阁。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除去主动请辞的各部官员,还有不少其余皇子的旧部党羽,皆是被洪嘉帝寻了错处,夺了官身。

        而这里面,沈临就出了不少力。

        没人知道沈临来历,仿佛一夜之间就出现了这么一号人,他接掌北镇抚司短短几月便名扬长安,虽说帮着皇帝料理查处不少贪官蠹役,但大快人心的同时却以手段凶戾出名,名号能止小儿夜啼,茶楼里的说书先生编排的故事,全长安城都要听遍了。

        次日朝会。

        “前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百宣,尸位素餐,在职五年,无所作为,倚官仗势,欺压平民,简直罪无可赦,给朕打!”洪嘉帝一扬手中折子,怒声道。

        金殿之上,文武百官分站两侧,皆垂头不语。

        两个锦衣卫将已半死不活的张百宣拖下高台,一旁的司礼监太监笼着手,低眉垂眼,脚尖微微向里一拢,行刑的锦衣卫便高高举起一根三指宽的棍棒重重落下,打得他皮开肉绽,惨叫声荡在金殿里,重重敲打着每个人。

        文武百官又惊又惧,人人心里都门清,皇上是借张百宣为由头,来震慑他们,朝中老资历的官员不少,借着自己几朝元老的身份肆无忌惮,洪嘉帝生性强势,多疑猜忌,自是不喜欢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张百宣的惨叫渐弱,渐渐没了声息,锦衣卫这才停手。

        尸体让人拖了下去,几个宫女太监往地上泼了不少水,迅速将那地儿的给清扫干净,不消片刻,水磨地板便又如初般透净。

        之后众人便像是忘了有这一茬,仍旧像往常启奏朝事,只是众人心照不宣,对这上头的新皇帝都恭敬了不少,至于是不是出于真心,那怕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洪嘉帝年少继位,但这帝位来得却有些不明不白,他怕落人口舌,也不敢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

        先帝晚年昏庸,沉迷长生之术,大权旁落外戚,他迫切需要招贤纳士,收回皇权,于是才有了今日这一出杀鸡儆猴的好戏。

        *

        今日是暮春的最后一日,桃红尽数落败。满院都是红红白白,沈临小心捡着路走,怕踩坏了那些落红。

        他走到廊檐下,看着风卷飞花乱舞。

        “轻寒薄暖暮春天,小立闲庭待燕还。”恍惚中有人在念《闺词》。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沈临伸手接住一片桃花,看了良久,忍不住紧紧攥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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