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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烟柳巷自显世间百态/销金窟竟藏巾帼须眉


  却说上京城内,倚翠楼中,只怕大金国有名有姓的王孙公子今日尽皆积聚于此。

  原因无他,盖因神秘花魁上官艳天公开献技,并要选一心仪之人,做她的入幕之宾,也不知道谁家公子有幸能够成就一段佳话,真是羡煞旁人。

  倚翠楼内的时间仿似停止了一般,众人犹如泥胎木偶般一动不动,只余琴声缓缓流淌,拂过众人心田。

  但听琴声婉转,时如万物知春,和风淡荡,阴阳交泰,暖洋洋令人顿生喜爱之情,恰如阳风拂面,深闺怀春。

  时如雪竹琳琅,凛然清洁,高雅出尘,冰冷冷让人难生猥亵之意,好似傲梅凌雪,孤独凄艳。

  正是一曲《阳春白雪》。

  《阳春白雪》本为晋国师旷所作,曲调意境最是深奥难明,自古便有曲高和寡,大音稀声之意。

  不料在上官艳天的玉指下,不论是王孙公子还是老鸨龟奴,皆是痴迷忘我、陶醉其中,显然是尽领其胸中丘壑,神游在阳春白雪之间。

  也不知何时,待得众人纷纷清醒,琴声已不知道散去多少时辰。

  突然二楼包厢里传出一声喝彩,所有人尽皆不由自主起身拍掌叫好。只黎歌一人眉头紧锁,兀自暗暗沉思。

  郭从义激动得难以自已,将身边的姑娘一脚踹开,跑到黎歌桌边叫道:“葛大哥,我只当《十八摸》便是最好听的曲子了,不料今日方知世上真有仙乐。”

  黎歌被他打断沉思,抬头苦笑道:“是吗?但不知你听出了什么门道。”

  郭从义将酒壶提起,猛灌一口,一抹嘴道:“时如娇女求欢,吟吟喔喔让人血脉喷张,时如烈女护贞,清冷寡绝却让人欲罢不能,实在是大大传神,不愧是花中的魁首,妓中的状元。”

  一番话说的黎歌目瞪口呆,也不知道该佩服弹奏者技艺之精绝还是郭从义联想之丰盛。

  忽闻又一声尖锐高亢弦响,众人知道今日的重头戏只怕就要来了,又复安静下来,各回己座,凝神等待。

  但听一个女音自竹帘后缓缓响起。

  “艳天方始出道,便得众位官人如此错爱,诚惶诚恐,也不知如何报答。”

  只听她的声音清脆温婉又不失高冷,众公子不由心中大炽,仿佛已经见到其绝世容颜一般。

  走廊下挤出一个油头粉面的富家公子,迫不及待道:“姑娘若想报答却也简单,只需赔本公子睡上一觉便可。”

  “混蛋。”

  “畜牲。”

  “败类。”

  “亵渎仙子。”

  “唐突佳人。”

  “有辱斯文。”

  ……

  不需那上官艳天拒绝,众公子群情激愤,喝骂不绝,一时瓜果菜肴尽皆朝那油头粉面的浪荡公子飞去。

  那公子惨叫一声,抱头鼠窜。

  待人群稍静,竹帘后又有声音传出。

  “这位公子性情中人,少年得意,有此要求本不为过,奈何艳天曾发下宏愿:纵为娼妓,只卖艺,不卖身,如之奈何,只愿求一知己,抚琴赏月,足慰平生。”

  二楼一间包厢门口立着一个面如冠玉,手摇折扇的翩翩公子,闻言朗声道:“我愿出金百两,但求一睹姑娘芳容。”

  方才在四海楼所遇的怀公子正立在不远处,闻言嗤笑道:“一百两,打发叫花子吗?我愿出金五百两,希望能与姑娘交成挚友,观花赏月,琴诗作对,生平足矣。”

  那梁公子却坐在黎歌不远处,似乎与怀公子颇不对路,闻言冷笑连连道:“我愿出金六百两。”

  “我出七百。”

  “八百。”

  “我出一千。”

  ……

  众公子争相叫价,场面之火爆犹如拍卖一般。

  郭从义忍无可忍,努哼一声,拍案而起,大喝道:“我出两千两,谁要与我相争?”

  诺大的一个倚翠楼为之一静。

  郭从义见将众人镇住,胸中郁积了半日的鸟气顿时烟消云散,一时酣畅淋漓,好不得意。

  黎歌皱眉低声问道:“郭公子,你带足这么多金豆子了吗?”

  郭从义面色一僵,瞬间脸色惨白,低声道:“葛大哥,你速遣蔺岚回去,让我家里送金子过来。”

  黎歌苦笑道:“且看情况再说吧。”

  却听那怀公子怒道:“我出金三千两,只要姑娘点头,这便差人去取,相府与征西将军府皆可做保。”

  黎歌方知他定是权相完颜撒改的二子,完颜宗翰的弟弟。

  众人见他搬出相府,均不敢再与他争,尽皆缓缓回到几前坐下,郭从义也被黎歌拉着坐回。

  待院中完全安静下来,上官艳天才又缓缓开口。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黄白之物固然可贵,小女子虽然清贫,但也未将这些东西看在眼中。

  我所求者唯一志同道合之英雄,才华横溢之翘楚,与我抚琴论道,观花赏月、吟诗作对而已。”

  众人听她语带忧伤,似有无限寂寥萦绕于胸,均觉一阵心痛,恨不得将她搂在怀中,好好怜爱一番。

  郭从义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哆嗦着牙关喃喃自语道:“奇女子,果然是奇女子。”

  那怀公子抱拳道:“上官姑娘,但不知今日在场之人可有入得了姑娘法眼的。”

  上官艳天缓缓道:“艳天已选得一位与众不同的公子。”

  众人心中一紧,皆端坐身形,希望她口中的公子便是自己。

  怀公子哈哈一笑道:“但不知花落谁家,还请姑娘示下。”

  上官艳天淡淡道:“便是辛戌桌的公子。”

  各人次序皆由天干地支之法编号,众人皆环首寻找辛戌编号,最后目光齐齐落在黎歌身上。

  编号尚在桌前,黎歌自然是看不到的,他随意而坐,也未注意自己是何编号,见众人均向他望来,从怀中拿出竹牌,翻看之下,上面所写正是“辛戌”两字。

  郭从义俯身过来,红着眼谄笑道:“葛大哥,能否将牌号换我。”

  黎歌点头道:“自然可以,连桌子送你也无不可。”

  却听上官艳天哀伤道:“葛公子,奴家便这般讨人嫌吗?”

  郭从义听她粲然欲哭,连连摆手道:“姑娘莫哭,姑娘莫哭,不换了,不换了。”

  上官艳天似乎破涕为笑道:“郭公子深明大义,改日奴家定然当面致谢。”

  郭从义大喜过望,咧嘴笑道:“一定一定,郭从义改日定来拜访。”

  那老鸨自众人身后转出,站在院中搔首弄姿一番道:“各位公子,时辰不早了,若是见身边姑娘可怜的便留下来陪陪她们,莫伤了女儿家的心,若家中尚有猛虎严妻的,便早些回去吧。”

  众人皆再望黎歌一眼,羡慕者少,嫉妒者多,然后或拥着姑娘朝楼上走去,或三三两两朝门外走去。

  郭从义将身上所有金子全部塞进黎歌怀中,挤眉弄眼道:“小弟在门外等你好消息,记得温柔一些,莫要弄伤了上官姑娘。”

  黎歌若要想走,自是谁也拦他不下,但他心中有惑,急需解开,便心不在焉点了点头。

  那老鸨儿笑呵呵来到身前,亲切挽着黎歌的胳膊道:“但不知公子是谁家的高足,为何老身望着这般面生。”

  黎歌将手臂抽出,从怀中摸出几颗金豆子塞到她手中。

  “带我去见上官姑娘吧。”

  老鸨儿喜不自胜,扭着腰在前边带路,黎歌跟着她直上了二楼。

  待望见竹帘,老鸨儿一努嘴,便嘻嘻哈哈下楼去了。

  黎歌缓缓走近,轻轻掀起竹帘,信步走了进去。

  但闻一股女儿家闺房独有的清香扑面而来,房内装饰的清素淡雅,对面独置一尾瑶琴,琴后一个如仙如画的美人正自笑吟吟朝他望来。

  黎歌眉头一皱,失声道:“上官姑娘,果然是你。”

  那女轻笑道:“却不知你喊的是上官有琴,还是上官艳天。”

  黎歌苦笑着坐到她对面。

  “我只识得巾帼不让须眉的上官有琴,却不识得借助魅音迷倒众生的上官艳天。”

  上官有琴不置可否,依然笑道:“却不知黎兄不远千里来上京城所为何事?”

  黎歌怅然道:“我只为寻找素素而来,不论她在金在宋,我总要见她一面。”

  上官有琴沉默半晌,悠悠长叹道:“能遇到你这等痴情种子,真是羡煞我等苦命的女子。”

  黎歌颇有些揣摩不清她此话何意,便皱眉道:“不知上官姑娘甘冒天下奇险,深入这大金国的腹地,所为又是何事?”

  上官有琴随手拨弄弄了一下琴弦,竟发出锵锵剑鸣之声。

  “我专为杀人而来。”

  黎歌其实已有猜测,闻言也不觉得意外。

  “但不知所杀何人?”

  上官有琴轻笑道:“黎兄真的要听吗?”

  黎歌不假思索道:“你若是不想说,我自不会打听,我只是有些担心姑娘的安危罢了。”

  上官有琴并未说话,只是痴痴盯着黎歌,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黎歌被她看得颇不自在,正欲起身告辞,却见上官有琴噗嗤一笑,眼中神采奕奕。

  “黎兄你可知道,自打我记事以来,尚第一次听说有人为我担心。”

  黎歌苦笑道:“你年纪轻轻便已是天下有数的高手,黎某却是多虑了。”

  上官有琴又复沉默良久,缓缓道:“我欲刺杀之人便是金国的皇帝完颜晟。”

  黎歌心知定是如此。

  “完颜晟弟及兄位,若突然横死,各皇子太子必然争夺大宝,确是釜底抽薪的妙计。只是完颜晟行伍出身,身边想来不缺高手,只怕要近他身前十丈也不容易,此计势难成行,莫要妄送了性命。”

  上官有琴不料他竟有如此见识,心中诧异,又道:“若杀不得完颜晟便退而求其次,杀了皇储完颜亶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黎歌沉吟道:“皇储一死,雄心勃勃者必然趁机作乱,且完颜亶比之完颜晟定然好杀许多,只是完颜亶尚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杀之于心何忍?”

  上官有琴摇头道:“你既有了这番见识,为何还存妇人之仁,民族兴亡大计岂能因个人生死而弃。”

  黎歌最怕与人谈及大义小节之事,赶紧打断道:“完颜亶毕竟一国皇储,深居皇宫大内,连个准确的位置都摸不着,要想下手只怕也不容易。”

  上官有琴笑道:“本来确实不易,但眼下却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黎歌奇道:“愿闻其详。”

  上官有琴促狭道:“皇宫中有一位完颜公主,年方二八,美艳无双,定于后日在宣德门比武招亲。

  只要黎兄肯出手,定可成为大金国完颜家的乘龙快婿,到时候若想刺探完颜亶的位置岂不是信手拈来,说不定连完颜晟也可一并了结。”

  黎歌连连摆手道:“使不得,我决计不会去当什么驸马。”

  上官有琴神秘一笑道:“若那完颜公主便是你的完颜素素呢?”

  黎歌腾地站起身形,沉声道:“上官姑娘,我将你当做朋友,方与你说了这半晌话,只是不想你以身犯险,但请你不要说素素的闲话,我相信在见我之前,她定不会再嫁他人。”

  说罢转身而去,只留下上官有琴怔怔出声,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黎歌心事重重下了楼,但各处管弦噪杂,呼喝娇笑声此起彼伏,沸反盈天。

  此刻夜色已深,倚翠楼内早已遍燃灯烛,只有上官有琴的包厢黑漆漆的如同怪兽一般。

  黎歌心中烦闷,恨不得一把火将这个肮脏的销金窟化为灰烬。

  忽然想起,自己那日听了神秘人与完颜宗望定计伐宋,尚不及告诉宁无奇,若现在不告诉上官有琴,只怕会耽误大事。

  可转念一想,此路艰辛,她一个女儿家已经承受了很多,军国大计自己尚不愿抗在身上,如何能将之推给上官有琴呢。

  黎歌驻足沉吟良久,长叹一声,抬脚出了倚翠楼。

  方才出门,便见长街尽头,只有蓝灵儿一人形单影只,在默默等候自己。

  想来她随自己千里奔波,而自己却未曾给过她好脸色,自黑风寨那日后,与她说过的话总共也不足十句之多,心中颇有些后悔。

  黎歌不知自己今日为何这般多愁善感,当下摇了摇头,迈步朝蓝灵儿走去。

  蓝灵儿见黎歌出来,快步迎上,抱拳一礼,几次张口欲言,却又生生憋回。

  黎歌见她欲言又止,便和蔼道:“有什么话便说吧,以后不用这般约束。”

  蓝灵儿闻言心花怒放,脱口道:“恭喜公子拔得花魁头筹……”

  黎歌不料她竟提此无聊之事,冷哼一声,朝前走去。

  蓝灵儿暗自后悔不跌,赶上去讪讪道:“公子,您走错了方向,郭公子家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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