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各逞机心
雪影斋是许久以前便安排给陆离的居所，疏朗阔达，房内铺陈华美舒适，布置精美。
没见过那两个弟弟的住处，不过，一路看来，陆离确定，侯府里安排给自己的，与自己嫡长子的身份相当。
芷娘和陆九由陆大安排人带过来了，于氏又给配了四个小厮三个大丫鬟四个粗使丫环，古北侍候的其他人虽没来，有芷娘和陆九，倒也没什么不称心。
楠木拔步床宽大结实，被褥松软，地龙暖热，极度疲倦之后放松，陆离心中万念皆空，安然入梦。
睡梦里忽听得梆子声响，依稀是敲三更，想起这日要随陆怀德进宫面圣，脑子里一激灵，一跃而起。
“公子醒啦，安心睡罢。”芷娘从床前踏步起来，撩起纱帐，为陆离拉被子。
“几更了？快服侍我洗漱，别误了入朝。”陆离道，再度掀开被子。
“皇上派人来传过话，公子不用入朝了，夜里戌时来人的，公子已睡下，奴婢便没叫醒公子。”
不需她入朝见驾！
敢情她骨头都要散了日夜急赶，只是被皇帝心血来潮耍了一把。
爵位是不是毫无争议由陆嘉继承了？
她能不能即日离京回古北？
可别让她在京城天长地久等下去，等着皇帝召见。
天色未明，不能找陆怀德或于氏问个明白，陆离躺了回去，胸口闷火簇燃。
心事重重，又睡了一觉醒过来，再睡不着，烙饼似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熬到天明，陆离便喊芷娘服侍她起身梳洗。
走得匆忙，更兼陆离心心念念走一遭还要回去，东西也没带，只芷娘收拾了三套替换的衣衫，两套路上穿过脏了，昨晚洗了尚未干，余了一套，芷娘也没问，拿过来替陆离穿上。
月白中衣之外，雪青色明绸银滚白风毛直身棉袍，同色镶玉腰带，腰间挂了一个吉祥如意香袋儿，脚上玉色袜子，千层底黑色布靴。
陆离偏瘦，穿上棉袍不见浑重，雅若芝兰，飘飘欲举，气度逼人。
芷娘替她理了理襟摆，退后一步打量，满意地道：“公子惯穿白衣，偶而换了其他颜色，亦极不错。”
陆离淡笑了一声，浑不在意美丑，吩咐传早膳。
于氏和陆怀德昨晚没说这日的安排，陆离也便不想去前头凑热闹，没的自个不自在，还败了人家一家子和乐团圆的兴致。
膳食不多时便摆了上来，一碟白醋泡菜，一盘胭脂鹅脯，一碗茄鳖，一笼鹿肉包子，并一砂锅热腾腾的粳米粥。
厨子手下不错，陆离昨日晚膳因累极，吃的不多，睡了一觉精神恢复，食欲大振，她从来不欲亏待自己，放开了肚皮大吃。
在古北时，用过饭她都外出走一走的，芷娘深知，服侍她漱口净面拭手了，拿了件雪里金遍地锦滚花狸毛披风过来给她披。
陆离扫了一眼，没穿过没见过的，遂问道：“谁送来的？”
“没说，送过来便走，约摸是夫人差人送来的。”芷娘道。
不知是谁送的也敢接，陆离暗暗摇头，并不让芷娘给披，接过来，走到窗下光线明亮处，细细打量。
金丝线捻了灵鹫、锦雉、翠鸟等珍禽的羽毛合织成的纹锦，衬里及滚边皆是四蹄踏雪花狸毛，亮光闪闪，华贵雍容。
陆离正面反面，边角儿都看过，没发现不对劲地方。
“这是稀罕物儿，能有什么问题？”芷娘不解。
皆因稀罕物儿，固而更应小心。
陆离虽没有发现不对，但心中总归是不踏实，在手中掂了掂，沉吟道：“罢了，好生收起来罢。”
总归烦心事情多了，不差这一两件的，暂且随它去罢。
芷娘还待细细再挑另一件，陆离已失笑摆手，随意在旁边椅子上拿起一件半新不旧的石青色披风一裹，转身便出了门。
她一向不爱旁人跟着，只是独自一人信步缓行，意外发觉这阔别多年的“家”中景致竟然十分不错，浑不似想象之中的珠玉满堂，反倒清幽雅致，别有一番风味。
转过一处小回廊，眼前乍然一亮，漫天银白中陡然出现一片红梅，如焚如荼，颜色正好，幽香滟滟随风而至，更叫人心旷神怡。
陆离不意竟然能见到这样的美景，惊异之下不由脱口叹道：“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
一语未必，身后已有一人轻声接道：“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这红梅，真是刚烈之花。”
此时应是阖府用膳的时候，又是什么人会跑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
陆离有些意外，神色倒也不显，只是略挑了眉转首看去，只见一个俊雅文秀的少年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双眼睛生的明明湛湛，略有几分熟悉，正一瞬不瞬地向自己望过来。
明明应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却在这一刻的对视之下，生出了几分亲切之感，陆离迟疑道：“阁下莫不是……”
那少年后退一步，深深一揖到地：“小弟陆嘉见过兄长。”
他竟真的是陆嘉！
陆离原本是看着他同母亲于氏样貌有几分相像，这才心中隐隐有了猜测，然而听到陆嘉坦诚自己的身份时，心底还是难免生出了几分意外。
看着陆怀德的举止，他心中早已暗暗觉得陆嘉定是个贪图爵位却又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这才逼的家中没有办法，推了自己出来，却未料到此人竟是这样一副书生气质，眼神真诚，浑不似作伪。
她对眼前之人生出几分好感，只是到底生疏，于是虚虚扶了一把，客客气气道：“原来是二弟。”一顿，又道：“为兄乍见此景，不禁胡乱发些感慨，倒叫你见笑了。”
明明是嫡亲兄弟，却生疏至此，陆嘉眉头微蹙，心中十分明白此事的症结不在并不在陆离身上。虽然陆离多年不曾回府，平日里在下人口中将这位大公子传的十分不堪，然而今日匆匆一见，他却觉得长兄气质超拔，样貌绝佳，绝非寻常人物。
“大哥。”陆嘉道，仿佛并没有看见陆离因为他擅自拉近的称呼而微微皱起的眉头：“每日晨间全家在一起用早膳，唯大哥未至，我是特意出来找你回去的。”
昨日父母古怪的对话本来就令她心中不安，今天陆嘉这个人更是颠覆了陆离以往的想象，虽然刚刚回府，她却觉得这座宅地中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如同雾里看花，真心难辨，非但没有感到好奇，倒是越发想要赶紧回到古北去了。
心头思绪起伏，脸上的笑容倒是丝毫不乱，潇洒抬手比了个“请”的动作，陆离道：“我刚刚回来，尚不了解这府中规矩，既如此，当真是劳烦二弟了，那便走罢。”
陆嘉看她一眼，欲言又止，似是有话想说，末了还是收了口，只淡淡一笑，颔首道：“大哥先请。”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正厅，全家上下果然已经围坐在一张梨花木的圆桌之旁，不知在说着什么，气氛看起来一片和乐，见陆离走了近来，房间中却是陡然一静。
陆离只做不觉，大步向前向着陆怀德和于氏行礼道：“父亲，母亲。”
周围投来数道审视的目光，隐隐有几声极低的私语传来，陆离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身为侯府的嫡长子，以他的身份也本来就并不需要刻意逢迎他人，因此直起身来之后只是目不斜视，神情淡淡站在一边，看在旁人眼里，竟有几分倨傲之感。
陆怀德显然对她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十分满意，脸色缓了下来，主动道：“阿离本来就是家中长子，你之前不在也就罢了，日后的确是应当按时前来用膳请安。坐罢，阿嘉也坐。”他说完目光一转，厅中原本的位子是陆怀德同于氏居中而坐，于氏左侧为陆嘉，陆怀德右侧则坐着另一位少年，宝蓝暗紫云纹团花锦服，红刻丝镶灰鼠皮披风，身材高大，脸庞轮廓刚硬，年龄不大，却极具男子气概。然而此人虽然样貌不俗，但目光如刀，十分肆无忌惮，方才陆离便一直感觉到这个方向有人直直盯着自己，此时看来，想必就应该是他了——阮氏所出陆家第三子名渐，与于氏所出的陆嘉同年出生，比陆离小两岁，素有勇武之名。
陆怀德注视陆渐片刻，稍作犹豫，道：“老三，起身，为你大哥挪个位置。”这意思显然就是要陆离挨着自己坐了。
陆渐似笑非笑，瞟了陆离一眼，刚要说话，于氏身后站着的一名中年美妇已娇声笑道：“哎呀呀，三少爷瞧瞧，你平日里总觉得自己出息，这会子可被你大哥比下去了罢？方一到家，就这样讨侯爷的喜欢。”
陆渐方才纹丝不动稳如泰山，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看样子原本是有什么道理要讲，没想到这会听了那美妇几句明着责备，暗地里挤兑陆离的话，竟然一下子站了起来，弯腰抬手，淡淡道：“长幼有序，与才干何干？大哥，请。”
陆离并不在乎他们不友好的态度，然而这时候却也忍不住有些诧异起来——他本来以为方才这名说话的中年美妇便是三弟陆渐的亲生母亲阮氏，但见她话里话外偏帮陆渐，陆渐非但不和生母亲近，反倒有暗暗较劲的意思，态度十分生硬，却不知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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