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青土布衫少年
空荡幽深的旷野，有灯火人声的地方自然还是杏坛周围。
日间集聚的江湖中人并不是每一个都有如隋从阳那般的幸运，因为江湖皇帝唐霸的关系，他享受到了绝对贵宾的待遇。
那些还在以兵器谱为奋斗目标的无名之辈却只能三五成群、七八扎堆地露宿在食案旁边冰冰冷冷的空地上，没有风雪连个帐篷都省了。
好在别馆主人杨玄感慷慨解囊有源源不断的烈酒佳肴供应，如果需要的话也能拿些席垫被褥过来，江湖草莽也不太讲究，又是练武之人，反正全无睡意，划拳喝酒小赌怡情的不在少数。
或许这里才是隋从阳应该呆的地方，曲曲绕绕，他又不自觉地看到了长廊尽头的虎皮石。
遗有名言古迹的地方，通常都会引得骚客驻足，哪怕只有两盏昏暗的灯火下，几名衣着还算讲究的江湖中人形成合围之势指指点点，意犹未尽。
隋从阳一眼扫去，似乎都不是兵器谱中的名人，仔细再瞧，才发现这些普通的江湖中人所议论的也是普通之事。
时值大周王朝刚刚完成天下九州的一统大业，战争直接导致的烽火遗民比比皆是，甚至路有冻死骨。
这虎皮石下便有一个年纪轻轻蜷缩着的小女孩，身穿一件很单薄的青土布衫，还光着两只小脚丫。她的小脸很脏以至于看不清具体的模样，但绝对是冻得乌青发紫还带着点灰色。
“应该是死了，一动不动，好可怜……”
“赶紧找个管事过来……扔了，哎呀，真晦气。”
“也不定没死，这里有大夫么？”
……
人群渐渐越聚越多，七嘴八舌，各执己见。
隋从阳稍稍挤了两下，因为人多力量大的关系有些徒劳。他正要喊出声来，不想边上什么时候冒出了一个冷漠的少年，也是一身很单薄的青土布衫。
说也奇怪，顿时安静下来的人群似乎都认定了这少年便是干系之人，也不等他喊话，纷纷自动让出了一条便是隋从阳都可以走进去的通路。
青土布衫少年进来后，还是二话不说，没有任何情绪地曲身抱起一动不动的小女孩转身便要挤出一下子又围拢起来的人群。
“等等……”
隋从阳听着声音好熟，不用回头，便知是那爱管闲事的“天书万道”东方书。
青土布衫少年不由得愣了愣，停顿下来，却仍旧不说话，只漠然地瞅着喊话之人，明摆着是要等他道理。
东方书个头很高，所以也不用费力挤过来，就能让人一眼瞧见他：“她是你的什么人？你抱她这要去哪里？”
这仿佛是多问的话，就是废话，如果人家说是亲人，天涯海角便也去的。但青土布衫少年回答地更直接，冷冷道：“我需要向你解释吗？”
“你当然不需要向我解释。”讲道理的东方书一点也不生气也不着急，沉吟片刻，抬头若有若无地望了望别处，悠悠道：“但你似乎要向她的家人解释，对么？你看，这不来了？”
青土布衫少年一呆，终于沉不住气了，没有表情的脸上只有眼睛做了点犹豫的文章，暗自一咬牙，随手便抛下正抱着的小女孩，身形微动，已自众人的头上飞掠而出。
隋从阳凑得最近，却慌不迭地明显有些吃力地接住了小女孩，就听到东方书不紧不慢的声音远远传来：“隋兄弟，小女孩这便拜托你了，我去去就来。”
隋从阳心下奇怪，这小女孩的家人不就来了么？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实在没有要把小女孩这便丢下的意思，而是同样有些糟糕地顺着虎皮石慢慢移渐渐挪了下去。
等两人同时着地后，他把小女孩的上半身几乎全部纳入自己的怀里，腾出一只手来便去给她抚脉。
“看不出，年纪轻轻的还是大夫啊！”
“这明摆的死人一个，难道他还能起死回生？”
“这世道装模作样的人实在多了去，小伙子，真想从医的话，还得找个名师去学，不要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
“如果有个神医在就好了，说不定能够妙手回春，只是现在……却是回天无力，唉，这都是命……”
“神医？你脑子进水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出现？你以为是萝卜大白菜啊。”
……
闲散人等自是嘴杂，议论了一阵，有人自讨没趣地走开，更多的人则是害怕沾了晦气。
人渐渐少了下来，隋从阳视若无睹地专心抚脉，也思索了良久，又打开小女孩的口腔凑近前去嗅了嗅，然后再把手指头轻轻搭在她的腹部微微按了按，这才想起她的家人就在左近，便抬起头来想要问些病人的具体情况。
医家讲究望闻问切，不清楚病情的发生发展过程以及目前的治疗情况，如何才能对症下药？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为了验证医家自身的判断，谨小慎微从来也都不会是坏事。
隋从阳看了半晌，却觉不出零星的几个人里头有谁会是这个咽咽一息小女孩的家属，实是表情不对关切不够，于是心内一哂，已然明了必是那东方书好心使诈。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付恶人便是再坏的主意也理所当然使得，这东方书果然机智，才识过人。
当下隋从阳也不做细想，缓缓地便把小女孩轻轻摆平了安置在地上，有些冰凉一时半会没人帮忙实在也没有太多办法。
他终于脱身出来。
而这个世界，贴身的物什通常都是搁置在怀里，所以没带小包袱的隋从阳这时把手探进了怀里，取出了一个精致到有些夺人眼目的皮囊。
好货自然还在皮囊里，一打开，便见精光闪闪地像是针线之类的东西，哪怕在如此暗淡的光线下也能产生令人眼花缭乱的视觉效果，不是宝物，却是什么？
只这一下，谁也没有看清楚囊中之物是如何到得隋从阳的手指之间，仿佛里头的东西也有了生命，只要他意念微动，手指轻招便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此时，展现在几个人眼前的只有一根没了任何耀眼光泽极为普通的银针，反而是隋从阳的那只小手，令人为之侧目。
难道这根银针也如江湖兵器谱中人的兵器，已和隋从阳心灵感应，达到了人物合一的境界。这世上实在还真是没有太多人知道这里头的蹊跷。
“住手！”眼见又端坐下来的隋从阳手里的银针便要刺到小女孩腹部的脐上六寸处，不远处有人暴喝了一声。
又一个青土布衫少年，凌厉而来的身影同样彰显冷漠，甚至还带有暴戾的杀气，呼喝间就已到了隋从阳的跟前。
他腰间很随意地斜插着一把用竹子削成的短剑，就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样可以满山遍野任意取材，然而轻视它的人恐怕大多已付出了血的代价。
竹剑上血迹斑斑。
这是一个毫不掩饰自我本质的少年，冷血、暴怒，估计要比隋从阳大上两岁，是什么样的经历造就了这样的奇葩？
隋从阳早在听到呼喝之声便已针走斜路，拐了个弯缓缓地收了回来，此时静静地看着满是杀意的少年，转念间却得到了这样的判断。
他自也不慌忙，泰然处之，所以就连手指间捏着的小小银针也纹丝不动，哪怕这时来了一阵寒冷的阴风。
他实在不知道只这么一瞬间他已从阎王殿上转了一圈回来。
按说不怕死的人这世上几乎不存在，偏偏他也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奇葩，天生奇经八脉断了六条，而且早就被定义作短寿之人。
或许这世上就有那么一类人，每逢生死之间能够转危为安，他们实在不是不怕死，而是经历造就了他们有一种过人之处的特质。
后来，他和青土布衫少年有一段这样的对话。
“我知道你的剑很冷，杀意既出必见血。”
“也有例外。”
“哦……”
“比如初见，好在你镇静，否则当时你已是死人。”
这段对话虽然简短，却是隋从阳记忆中青土布衫少年所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好像现在，青土布衫少年双臂叉在胸前，双目赤红地瞪着他道：“做什么？”
隋从阳苦笑，这才感觉自己像个死人：“我是医生，当然是在治病。”
青土布衫少年冷笑，心下一边想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么小小的年纪鬼才信，一边随口道：“什么病？”
隋从阳思索片刻道：“你也有，这种病叫做走火入魔。”
“说说看。”
“你们练得那种独门武功太过刚猛，最忌走极端，没日没夜、不食不眠地练。”
“……”
“我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植物叫做卧薪尝胆，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必须每天不停地浇灌，但千万别当一回事，有时候浇了也是白浇。”隋从阳叹了一口气，指了指地上的女孩子道，“你应该是她的哥哥吧？”
“是。”青土布衫少年没有情绪地应。
“像这么霸道的武功，你练练也就罢了，怎么好叫一个女孩子家也去练？”隋从阳哪管别人高兴不高兴，医者父母心，心里的话终究要说出来痛快。
“光你屁事！”青土布衫少年忍了太久，终于狠狠道。
看来好事不能做，不仅一不小心便会立见阎王，而且好心没好报。
隋从阳也不生气，作势手指间的银针淡淡道：“我现在就要给她治病，你没有意见了吧？”
“这里？”
“是。”
“治不好呢？”
“以命抵命。”
青土布衫少年冷哼了一声，估计是想你的命不值钱，便不再接话，做了一件隋从阳本应该想得到的事情，因为就在不久前也有一个青土布衫少年也是这样二话不说，曲身抱起小女孩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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