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挑明
瀑布下的潭水是一眼热泉，水温比之常见的温泉要高出许多，只是由于上游常年有瀑布水的注入，因此才得以保持相对适宜的温度。潭水很清，放眼望去，除了接近热泉泉眼的地方温度过高没有植物生长外，离岸边稍微近点的水域里还是能看到大片的水草以及其中游弋的鱼儿。
“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把你身上的衣服换下来，然后给伤处上药。你背上的伤不能沾水，也只好将就一下，先用水擦拭了。”拉着莫雪颜走到水边，叶若轩看了一眼她被黑发覆盖过的背部，眼神暗了暗。这一身无论何时都保持着整洁的白衣此时已有七八成被染做了暗红，其中尤以背部这一片最为严重，颜色最为深沉。
“不行。”探手在肩上摸索了几下，莫雪颜脸色沉了沉，摇头否决道。她比叶若轩更加清楚自己的情况，也知道外伤不宜碰水，但身上的衣服几乎都粘在了伤口上，想要不沾水就完全脱下来，只会牵动撕裂伤口，导致再次出血。
“那就速战速决，赶紧洗了赶紧上来！”叶若轩也知道自己想得太好了，见情况不允，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过身就动手去解莫雪颜腰间的系带。
“叶、若、轩！”一巴掌拍开叶若轩的手，莫雪颜冷了脸看着身前的少年，一字一顿道。
“我说墨月辰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伤成这样还不知道安分，我不过就是想帮你而已，又不是大姑娘家的还怕被看到，你至于吗？”看着红了大片的手背，叶若轩瞪了双眼大声控诉。他以前怎么没发现眼前这个长相绝美清冷孤高的墨三公子有这么多讲究？
“……”沉默着和叶若轩对视良久，莫雪颜第一次知道了“词穷”二字怎么写。她当然知道受伤了要安分点，她当然知道“不是大姑娘家”不怕被看到——但问题是她就是个“姑娘家”，还是个不能暴露身份的“姑娘家”！尽管她生在现代，思想比起这里的人开放许多，不在乎会不会被人看到，可那不代表她就喜欢被人看啊！
见莫雪颜不答话，叶若轩只道是自己说的在理，也不去看对方的脸色，再一次把手伸了过去。
“扑通——”随着一声巨响，大片的水花在潭水中绽放开来，漾出一圈圈圆形的波纹向四周扩散开去。
“墨月辰，你！”一时不备被踹下水的叶若轩扑腾了两下方才从水中探出头来，一头的乌发在水中散开披了他一肩，两鬓的碎发也贴到了脸上，却没能掩去他眼中的气恼。
“我——是！”看着浑身湿透的叶若轩，莫雪颜突然咬牙冷声道。
“嗯？什么？”刚游到岸边还没来得及上岸，叶若轩听着这没头没脑的话，怒气还没消的脸上顿时又是一片茫然不解。
“我说，我是女子。”皱眉转过头不去看几乎快要石化了的叶若轩，莫雪颜走到水边掬一捧水浇在脸上，垂眉看着水里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声音低沉而飘渺，“我不是墨月辰，真正的墨月辰现在在苗疆，雪羽要带你去见的人就是他。”
水珠从眉梢滑落至下颌，继而滴入脚下的潭水之中，打碎了平静水面上的那张绝美容颜。莫雪颜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目光深邃悠远，仿佛透过这倒影看到了彼端那张与之相同的面孔。
把真相告诉叶若轩的后果莫雪颜想了许多，但形势比人强，与其等什么时候自己支持不住让叶若轩乱来，倒不如先将事情全部挑明，该做的不该做的，想来以叶若轩的头脑应该不需要她再去一一说明才是。
久久等不到叶若轩的回应，莫雪颜也不去理会，自顾自除去了身上的白色外袍和长衫，脚下一用力，整个人已经没入了潭水之中。
犹如被滴入水里的浓墨，暗红色从莫雪颜周身泅晕开来，化作丝丝缕缕的水雾向四周不断扩散。澄澈的碧水漾出涟漪，待得朵朵水花谢去，原本清亮的水中赫然有一朵妖异的暗红色花朵盛放！
潭水没顶，莫雪颜睁开双眼看着身周碧蓝的水纹，尖锐的剧痛从每一个伤口处传遍全身，让她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栗起来。然而相比起这疼痛，她更不能忍受的恐怕还是一身满是血腥的污浊。
将整个身子沉到潭水深处，莫雪颜伸手解开腰间的衣带，借助着水的浮力，一点一点慢慢地将黏在皮肤上的中衣脱下。衣料摩擦间，没能完全脱离伤口的地方再度开出小蓬的血花。等到将中衣拿在手上，莫雪颜苍白的眉间已是紧皱成了一团，而这一切都没能阻止她的手再次伸向紧束在胸前的丝带上。
叶若轩是被莫雪颜入水时的声音拉回神的，再抬眼时，岸上除了两件被血染透的衣物，哪还有那个人冷傲的身影？目光转向泛起气泡的水面，然后再移不开。眼看着暗红色的水纹从水底升起，叶若轩心里几乎揪成一片，好不容易等到那一片水域重新恢复清明，另外一片鲜红却又浮了上来。
已是顾不得消化方才听到的那个消息了，叶若轩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先上前把那个人从水里拖出来。就算是普通的伤口都不能碰水，更何况她现在浑身的伤还整个人都泡进了水中！
拿定主意，叶若轩也不再犹豫，整个人转身就要往深水处走去，却在刚迈出脚步时看到彼处水花迸溅，一个人影正背对着自己破水而出。
发带早在入水时散开，墨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着肩背流泻而下，末端完全浸入水中，仿佛一根根被缭乱的水草。黑发之下，单薄的中衣随意披在肩上，原本纯白的色彩现在一片混杂，暗沉的红，鲜明的粉，甚至还有被水淡化了的桃红色正缓缓往外渗透。
正当叶若轩想继续上前时，前面的人已经微微偏侧了头，朝他看了过来：“背过身去。”
水里的一通折腾让莫雪颜耗费掉了大量的气力，此番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有些虚弱起来。右手抓着中衣的领口，莫雪颜也不管叶若轩是不是真的听话背过了身，只是目不斜视的直接向岸边走了过去。
脚踩上岸边的绿地，莫雪颜将一头的湿发在手中拧了拧拨至身前，随后将吸饱了水的中衣连同束胸的丝带一起和外袍等扔做一堆，信手拿起了叶若轩脱下来给她的红色长衫——莫雪颜虽然是个讲究的人，但她到底不是那些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她的讲究向来是分场合的，什么时候该讲究什么时候不该讲究，她分得比谁都清楚。不过是一件衣衫，完全没有必要和自己过不去。
男子和女子的身形毕竟还是有差别，叶若轩的红衣套在莫雪颜身上稍显宽大，不过对于现在的莫雪颜来说，能不碰到伤口最好，穿宽松一点也正合了她的心意。简单地将衣服穿好后，莫雪颜从一边的衣服里摸出一直带在身上的药品，从中找了几样内服的吃下，然后便耐心地给一些自己够得上的伤口上药。
刚出水的皮肤还有些潮，即使水珠已经被衣服的布料吸干，但到底没有用心擦拭过，不免留下些许湿意。淡黄色的药粉从瓷瓶中轻轻洒出，甫一沾到伤口就快速溶了进去，有些还在渗血的地方也很快被止住了。
除了，背上的伤。
爆炸产生的冲击力不是一点一线，而是一个面，说到底，莫雪颜身上真正严重也只有背后的这一片，只不过她一个人顾不过来。
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药瓶，莫雪颜揉了揉发疼的眉心，只觉得困意漫无边际地涌上来，让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要帮忙吗？”身后传来叶若轩的声音，莫雪颜闻声回头，这才发现这家伙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正一脸关心地看向自己。见她扭头，还急忙为自己辩解了一声，“我是听见穿衣服的声音停下来以后来过来的。”
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莫雪颜扬手将手里的药瓶扔给叶若轩，也没去管他话里的真假。若是真怕被看，她何必当着他换衣服？回头将闭合的衣襟扯开，莫雪颜双手往肩上一拉，露出了背上血肉模糊的一片。叶若轩见此握着药瓶的手不由一抖，继而也管不上那些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上前两步在莫雪颜身后蹲了下来。
药粉的效果极好，撒在伤口上冰冰凉凉的，很快就缓解了因为入水而带来的痛楚。疼痛一减轻，莫雪颜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本来还算清明的头脑顿时也陷入了昏沉之中。
“好了。”从身后帮莫雪颜将衣服拉上，叶若轩收好手里的药瓶，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此刻他也庆幸两人当时撤得快，以至于莫雪颜身上除了外伤之外，并没有在那场爆炸中伤到脏腑，不然现如今这个地方，想要救治可没那么好的条件。
“嗯。”迷迷糊糊地将衣服重新穿好，莫雪颜再回头看了看叶若轩，转身就往地上趴了下去。“我有些困了，先睡会儿，你自便。”
从昨天到现在，莫雪颜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和敌人做周旋，再加上失血过多，能撑到现在全靠了她惊人的意志力，换做常人，只怕早倒下了。
莫雪颜伤在背上，自然不能躺，因此也只能侧卧着。叶若轩看着她就这么无所顾忌地闭上眼睛，心里也不知是何种滋味，在旁边呆坐了半晌，终于也只是捡起一旁没人穿的红色绣金外袍，动作轻柔地给她盖上。
到最后，他依然没来得及问她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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