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天国之殇
“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孟子》
清咸丰四年九月初，金陵城东孝陵卫清军江南大营外，滚滚而流的长江水中，顺流而下开始出现一具具红巾红衣的尸体来，极目远眺整个江面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尸体，看服饰都知道是金陵城内的太平军的尸体。
清军江南大营内几匹快马飞驰而出，当先一人却是杭州团练总兵宋东宇，只见他一身武官常服，胯下骏马咴溜溜的直奔江边，堪堪到了江边，他一勒手中缰绳，胯下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宋东宇紧紧夹住马腹，按定骏马之后，怔怔的看着江水中漂浮的尸体，久久说不出话来。
“宋大人，小心尸瘴之气。”宋东宇身后也是总兵服饰的李鸿章凝声说道。李鸿章因和宋东宇在杭州阻击石达开，立下战功，被破格提拔为杭州团练副总兵，李鸿章是个聪明人，他发觉跟着宋东宇、荣禄等人升官很快，而且宋东宇、荣禄、江忠源等人都是兄弟相称，看来这些人背后定是有一股很大的势力。宋东宇在杭州之战后，稍露招揽之意，李鸿章便即答应投效，果不其然半个月后，朝廷诏旨即到升他做了四品总兵武职。到得江南提督和春奉命恢复江南大营，他便死心塌地的襄助宋东宇，率领杭州团练一路打到了金陵城外。宋东宇在掌握江南大营实权之后，便即吐露天下会的身份，一番威胁利诱之下，李鸿章聪明的选择了投效。
听到李鸿章的话语，宋东宇回头笑了笑说道：“咱们不都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还会怕这尸气么？”他顿了顿翻身下马，走上前去马鞭一挥，指着江水中的尸体说道：“天下大势，仿若浮云，富贵生死，只在一念之间，想不到这些人跟着洪秀全出生入死，到头来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看来总舵主说的没错，权利应该被用来限制权利，倘若哪一天有人独揽大权，那便是祸事将至的前兆了。”
李鸿章嗯了一声说道：“自古权臣无善终，杨秀清也算一代枭雄，却想不到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宋东宇淡淡一笑说道：“你说这韦昌辉该怎么处理？”
李鸿章缓缓说道：“此人天性凉薄，生性贪恋权势，胸中气量狭窄，并非可以信赖之人，若非是我会中之人，又还靠他打听太平动向，下官早就劝宋大人将他除去了。”
宋东宇点点头说道：“不错，此人是一朝得志，便语无伦次的主，留他不得，只是假若贸然将他除去，只怕难以服众。”
李鸿章阴沉沉的一笑说道：“石达开估摸着也该回到金陵了，此人为人忠义，看到韦昌辉如此大开杀戒，只怕是会兵戎相见，而韦昌辉绝对不是石达开的对手。”
宋东宇摇摇头说道：“让石达开掌了太平大权也不好，此人之能不在诸葛武侯之下，将来太平将更难平定，此刻我们正对俄国用兵，国内之事还是尽早平定为好。我们汉人崛起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如今北有晋军，南有湘军，东有我军，江南地方督府大都被我们控制，太平这颗棋子已经没有用处了。”
李鸿章沉吟道：“那不若如此，我们将石达开回来的消息透露给韦昌辉，让他尽早做些准备。石达开是熊虎，韦昌辉小人一个不足为虑，他杀戮太重，若是连石达开也死在他手上，太平上下只怕会群起而击之，不用我们费手脚的。”
宋东宇冷冷的说道：“正是如此，借刀杀人，希望能一计除二王，只是我想石达开却是万万不会死在韦昌辉这种人手中的。”
......
数日之后，石达开率西征十万大军回师进驻芜湖，早间才到芜湖，石达开派出探子打探金陵城的动向，此刻他得到的消息甚是混乱，一会儿是北王、燕王造反杀了东王，一会儿又是北王、燕王奉命杀了东王，一会儿又是北王、燕王连天王也杀了，不一而足，让他心烦意乱不已，在北伐失利之后，天国好不容易连败清军，总算是稳定了局面，长沙城只消再围攻半个月必破，到时候湖南一省即定，两广传檄而定，江南便在天国版图之内了，哪知道此刻出了北王、燕王诛杀东王这等动摇国本的事，石达开担心消息传开，军心惑乱，便早早的撤军退走。
到了芜湖石达开暂且命兵马驻扎，等候消息，想不到他前脚到了芜湖，后脚金陵的使者便到了，还带来了天王诏旨。石达开只得领着众将焚香摆案接旨，天王诏旨却是毫不客气的斥骂石达开为何私自回师，难道想要造反不成？诏旨最后却也说了，假若石达开不是造反，让大军在芜湖驻扎，让他一人跟随使者回京，却也没说不回京该当何罪。
诏旨才念完，石达开手下众将便鼓噪起来，谁都看得出来，此诏乃是韦昌辉的毒计，倘若石达开不肯单独回京，韦昌辉自可认定石达开造反，号召天平军群起而攻之，但若是石达开单独回京，那还不是羊入虎口么？
石达开听完诏旨后，面色如常，举手接领了天王诏旨，跟着抬手止住身后众将鼓噪，朗声说道：“天使稍后，本王交待几句便跟天使回京。”
那使者见石达开接了诏旨，面有不忍之色，低声说道：“翼王忠义，不过此行还是三思为好。”
石达开淡淡一笑，不答反问道：“这位兄弟很面善，不知如何称呼？”
那使者微微一鄂答道：“小的北王府殿前左一检点马新贻。”
石达开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你，听过你的名字，就劳你稍后，本王交待完军务便来。”说完也不理会众将，缓步向营帐走去。众将见石达开面色从容，都是不等命令，慢慢的跟在后面，步入营帐。
进到帐中，石达开负手而立望着营帐中高挂的地图不语，众将都是不敢打扰，只得静静候立。
过了片刻，石达开缓缓说道：“众将听令！”石达开手下众将闻言都是肃然而立，“林启荣率领五万兵马回师镇守安庆，其余兵马由李秀成节制，陈玉成辅之，在此地等候，不论发生何事，不可轻动！”他语音虽缓，但却有一种威严之势，让人不敢不从，众将一起抱拳领命。
林启荣忍不住说道：“翼王殿下，此去凶险，如今天京局势不明，假若此诏乃是北王矫诏，翼王殿下岂不是很危险？”
石达开淡淡一笑摇摇头说道：“本王看了此诏，胸中已然明了，天王尚在，此诏不是北王矫诏，你们不必怀疑。”
此言一出众将都是吃了一惊，但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石达开跟着说道：“好了，大家都去吧，本王马上要起行了。”
初秋的凉风之下，众将默默的跟着石达开，一直送他到了营辕门前，只见石达开黄巾红袍在风中飒飒抖动，面容上依然是那份从容，冲着众将笑道：“各位请回，本王自会小心应对。”
......
数日后，石达开回到了金陵，他没有去北王府，而是直接单骑直往天王府而去，一路上尽是北王府的兵士把守，但他毫不理会策马直进，北王府兵士没有得到北王令旨，也不知道该不该阻拦，但平素翼王威信甚重，所到之处，北王府兵士都不自禁让开路来。
石达开到了天王府门前，翻身下马，朗声说道：“罪臣翼王石达开求见天王！”门口天王府兵士闻报连忙进去通禀去了，过了片刻一名军帅出来将石达开迎了进去。
天王府美轮美奂的正殿之上，洪秀全面带倦色坐在正殿首座之上，看着面色同样疲倦的石达开，微微叹口气，挥挥手示意殿上众人下去，霎时间殿上侍候的十几个王娘走了个干净，到让石达开松了口气，脂粉气实在是太过浓烈了。
洪秀全抿了口茶缓缓说道：“你还不明朕的旨意么？”
石达开站直了身子，但却有些微微发颤：“兄长为何要诛杀功臣？”
洪秀全精芒一闪：“你回来就是想问这个？”
石达开点点头说道：“兄长旨意之中只是斥骂达开为何私自回军，让达开回京说个明白，但却没有说假若我不回京，兄长会如何处罚达开。达开就明白了，兄长其实是不想我回京的。”
洪秀全哼了一声道：“明白了还回来？看来不给你个交待，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石达开说道：“臣不敢。”
洪秀全冷笑道：“杨逆多行不义，旬月之前更是上书求封万岁，朕已经委以大权，他还想怎么样？真的要了朕的位置么？”
石达开缓缓说道：“东王大才，乃是天王左膀右臂，何苦如此？天国之殇莫过于此。”
洪秀全一丝悔恨之色稍纵即逝：“朕未死，何来天国之殇？权秉之间，他不识进退，又怨得谁来？”
石达开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起兵三万老兄弟如今所剩几何？天王要诛杀功臣，便是因势而制权么？”
洪秀全怒道：“你敢如此说？”
石达开摇摇头，躬身说道：“臣不敢，臣只是后悔，没有早早的劝诫天王和东王二位，一忍再忍，才出了如此祸乱。”
洪秀全怒视石达开，却见石达开眼中已经满是泪光，心中微微一颤，低下头叹口气说道：“罢了罢了，你走吧。”
石达开缓缓说道：“臣明白天王心意，臣会走的，臣走前还有几句话想说。”
洪秀全有气无力的说道：“你说吧。”
“臣走后，朝中将才匮乏，李秀成、陈玉成两人可堪大用，天王可以调入朝中。”石达开缓缓说道。
洪秀全嗯了一声问道：“不是还有北王和燕王么？你怎么不提他们？”
石达开躬身一礼说道：“臣走了，天王保重。”走了数步，石达开缓缓说道：“狡兔死、走狗烹，天王又何必问我？”直到石达开的身影消失，洪秀全疲倦的面容泛起一丝苦笑之色，喃喃道：“死的死，走的走，这却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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