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秦珪
青冥北靠越州，在两州相接处，有一条宽阔的大河，名为津江，是唐国第一大河天水的最大支流。
越州能够成为祁南道最富饶的州郡，也与津江的地利优势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越州更是祁南道三十州内的首府。
监察使秦珪的府邸，便是在越州。
黄昏下，江岸边茂密的芦苇荡摇曳着好看的金黄波浪。
一艘并不起眼的小船自下游溯流而上，速度很快，眨眼间的时间就从天边驶到了芦苇荡。
小船就像是一根锋利的箭矢，急速破开一层层芦苇，朝深处冲去。
被冲散的芦苇往两边倾倒，扑出了一叠叠金色浪花，伴着芦苇杆被折断的清脆声响，极为赏心悦目。
小船很快就消失在了芦苇荡的深处。
芦苇荡后面，是一片被水草环绕，罕有人至的水域，寻常船只在里面很难行驶，如果是不熟悉这边的人，很可能会在里面迷失方向。
但这艘小船似乎并不在意。
或者说，小船上的人并不在意。
小船上只有一人，和船一样，通体漆黑。
水声浪声同时停下。
被推开的水草也逐渐归于原状。
因为木船停了。
船上的黑袍人抬起头，看向前面威严十足的大殿，眼中浮现一抹崇敬神色。
黑袍人从船上走下，在木船和大殿间，尚还有百步距离，但是他就这么施施然走了下来。
他的脚落到了水面上，却没有接触到水面。
在他脚底的位置，有一个清晰的脚掌水印出现，就像他踏在了水上一样。
御空飞行。
黑袍人明显有着御空飞行的实力，可他却没有径直飞向那座宫殿，而是小心谨慎的于百步之距下船。
揣着最忠诚最尊崇的态度，黑袍人像是个普通人一样，以最寻常的方式，走向宫殿。
刚好一百步。
走完一百步的时候，黑袍人从水面踏上了宫殿。
当两只脚都落下后，他非常小心的将脚尖翘起，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印。
确认自己的鞋底不会弄脏华美富丽的宫殿后，黑袍人才放心的往内走去。
宫殿内外有着许多身披赤甲的护卫，见到黑袍人靠近，他们没有任何反应，眼睛始终正视前方，做得一丝不苟。
黑袍人也当他们不存在一样，径自往大殿内走去。
“大人。”
黑袍人走进殿内，毕恭毕敬的弯腰行礼。
殿中深处是一个往上的石阶，石阶有十八梯，十八梯上是一尊辉煌耀眼的金座。
金座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应该说是倚靠比较合适。
中年男人单手抵颌，靠在扶手上，眼眸紧闭，两道浓密的剑眉轻微抖动，可能是在思考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听到黑袍人的声音，中年男人缓缓睁开眼睛。
就是这么一个动作，原本夕阳将黯的宫殿中，光芒大亮。
中年人突然睁开的双眸，其光芒竟是盖过了日辉。
整座宫殿都变得明亮刺眼起来。
感受到殿内越发明亮的光线，黑袍人的身子俯得更低，眼神更加虔诚。
中年人从座位上坐直，姿势非常端正，就像是一方雕刻，却又比雕刻多了百倍神韵。
直到中年人的衣襟垂顺后，他的眼眸才逐趋平静，殿内的异象终于恢复寻常。
仅凭情绪就可影响天地元气，这显然已经达到了修行九重楼中第五重融元的地步。
跨过技止乎力的第一道坎，就是大陆上强者聚集最多的一个层面，到了第二道坎，玄者的能力便就是技成乎技。
皆因体内有阵。
对于刚刚筑阵的灵玄境玄者，他们并不能完美的利用阵纹，只能取巧性的窃取天地之力，纳为己用，因此称纳虚。
而跨过灵玄境到了地玄境之后，对于阵纹的理解有了非常深刻的认识，尤其是对于自己气海中的阵法，必然有着超乎常人理解的认识，能够与天地元气相合，便称融元。
至于体内大阵全部凝合，阵与阵之间产生各种各样精妙联系后，那便是到了合阵境界的天玄境。
这第二道坎的三重楼，挡下了大陆上的大部分强者。
凡是有着四境以上实力的玄者，都可称尊一方，享受着万人瞩目的待遇。
像殿内这位至少地玄境强者的中年人，就有着让祁南道三十州百姓共尊的身份与地位。
祁南道监察使，秦珪。
秦珪有着一张英伟无比的脸庞，加上他那久居高位带来的气势，让人很难心生直视他的勇气。
至少殿下的黑袍人，直到现在都没有抬起头来。
一个足以影响青冥三宗走势的灵玄境强者，在秦珪的面前，连主动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怎么样？”
秦珪平静开口，淡淡的声音在宫殿内不停的回响，振聋发聩。
黑袍人这才抬起他的脑袋，却也不敢去看那双隐去神光的眼眸，虽然此时很平静，可深知秦珪脾性的黑袍人明白，这双眼睛，一旦发怒，会有多么可怖的结果。
黑袍人微微抬眼，视线移到秦珪的下颚就不敢再往上，盯着他的胸襟，神态显得非常小心，完全不像那日在徽山时的张扬作风。
“回禀大人，徽山围战结束，断剑门从此除名。”
“嗯。”
秦珪微微颔首，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意外。
见秦珪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黑袍人连忙接着说道：“只是有几件事超出了预料。”
秦珪闻言皱起了眉头。
黑袍人心头一紧，差点就准备弯下身子，好不容易从那种看不见的威势中缓过来，黑袍人才余悸未消的缓缓说道：“赵陵珣确实死了，不过不是死在了岳宇手中，大人先前为那小子准备的名额也用不到了，具体经过小人倒是不知道，应该是赵陵珣太强，不过阴差阳错下，赵陵珣准备把岳宇的死嫁祸给青玄宗弟子时，却被人家给宰了。”
黑袍人说到这里的时候，着重提了一下。
“那个杀掉赵陵珣的年轻人，很强大。”
秦珪点了点头，显得并不太在意。
确实，黑袍人嘴中的很强，必然是指相对于那些年轻人来说，况且秦珪何等智慧，只凭黑袍鳞卫的只言片语，就能够大致猜到徽山围战的经过。
在他看来，赵陵珣即便能从岳宇的杀局中脱离出来，必然状态不佳，这样一来，遭遇青玄宗的优秀弟子，然后被反击一次，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
这也是秦珪并不是很了解鳞卫的缘故，若是那位坐镇帝都的秦老爷子在场，肯定能够听出来，黑袍人嘴中的很强，到底是怎么个强法。
因此，秦珪只是轻飘飘的说了句：“是那个林震吧。”
“不是。”
黑袍人的头低了低。
显然，说出这么两个字，对于他来说，也耗费了极大的勇气。
秦珪浓眉微挑，没有再追问，而是淡淡说道：“那你查出来没有，陆卓铭此次回青冥，为什么会待这么久？”
黑袍人揖首道：“大人所料不差，陆卓铭果然找到了办法，修为一跃百丈，从通玄境巅峰一跃成为灵玄境中期，徽山围战的最后，也是他击败了已然灵玄境巅峰的岳韦鼎。”
秦珪的眸子稍稍眯紧，看向殿外，轻声说道：“这确实不是个好消息。”
黑袍人一动不动，更不敢多说一句话，他更加知道，秦珪这句话也不是对他说的。
秦珪出了一会儿神后，收回视线，自语道：“一个沉寂多年的鬼才而已，翻不起多大的浪花了。”
话虽是这么说，秦珪的心情却没能平静到哪里去，毕竟当年在长安城里，他和许多心高气傲的公子哥一样，被那个更傲更孤高的鬼才压得抬不起头来。
只是如今他终究成为了大陆上真正的强者，眼界自然开阔了百倍不止。
秦珪的手指在扶手上敲打了一会儿，突然问道：“陆卓铭请来了多少人？”
黑袍鳞卫怔在原地，失神下抬起头，看向金座上的中年人。
意识到自己失礼，黑袍人赶紧低头，急声说道：“除了苏东阳之外没有其他人了。”
秦珪的手指顿在半空，良久，才重新落到扶手上。
轻轻一下，敲到了心头。
就连秦珪自己都被这一个轻微响声给惊醒，眉头跳了跳，沉吟道：“古秀宗的荆河没有出手？”
一句话，便切中了要点。
黑袍人心惊之余更添几分佩服，连忙应道：“正是，不知道陆卓铭对荆河说了什么，苏东阳才退去，他也跟着一起离开了。”
秦珪偏头想了想，陆卓铭竟然没有去请当年的一些故交，却有能力让荆河退走，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秦珪的眼眸中有寒芒闪过，他的脑海中瞬间划过一个名字，一个人影。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阴魂不散。
秦珪将双手放在大腿上，低头看向殿下的黑袍鳞卫，“还有哪些不在计划中的，一并说了出来吧。”
黑袍人暗捏了一把冷汗，徐徐说道：“属下跟踪了陆卓铭一段时间，他没有再回去青玄宗，也没有在青冥久待，更不像大人嘴中所说在查探什么，断剑门一灭，他只是将苏东阳送回了青冥城，便往州外去了。”
说到这里，黑袍人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大人说过，要是他出去了，那就不用再跟。”
秦珪的眼睛再度眯起。
黑袍人以为他让自己继续往下说，于是接着说道：“大人先前的猜测其实也没错，妖族果然有人出现，只不过不是来帮陆卓铭的，而是将他的女儿带走了。”
轰！
殿内忽然传出一声巨响。
黑袍人骇然抬头，发现秦珪竟是猛地站起了身子，随着他这个动作，殿内的天地元气疯狂流转，因而产生雷鸣般的响声。
秦珪盯着下方，寒声道：“妖族来人了？”
得到肯定答案后，秦珪捏紧拳头，“原以为最不可能出现的倒是出现了。”
思忖了一会儿，秦珪脸上浮现笑意，殿内暴-动的气息也跟着平静下来。
“原来如此，用女儿作为筹码，让妖族放过你，然后彻底两清？难怪能解决掉身体的毛病，原来走的竟是这条捷径。”
秦珪冷笑道：“我还以为昔年心比天高的鬼才能有几斤骨气，没想到才不过熬了十六年，就坚持不下去了吗？”
秦珪大袖一挥，重新坐下来，心情大好。
“既然陆卓铭志气全消，那也不用再监视他了。”
黑袍人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见到秦珪的脸色，便又收了回来。
那少年虽然强大，可是也该彻底沦为废人了吧。
黑袍人这么想着，缓缓退了出去。
等黑袍鳞卫走出去后，秦珪如释重负的躺在椅背上。
“看样子陆卓铭没有发现当年的事情，哼，这样一来的话，那些妄图找到蛛丝马迹的家伙们也该彻底绝了念头了。”
秦珪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喃喃说道：“陈敬南，你已经真正的死去了，没有人还记得你。”
在秦珪看来，只要那个人的篇章能够彻底翻过去，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当年他们一群人，那么小心谨慎的经营，徐徐图之，假借赵陵珣之手杀掉了大敌。
为了掩盖痕迹，心惊肉跳，足足担心了三年多。
现在看来，就连陆卓铭都没有发现什么，更遑论其他人。
失去一个天资优秀却还远远没有崛起的赵陵珣，和那个本就不堪大用的断剑门，对于秦珪来说，真是不值一提。
黑袍人一步一步走回木船。
当他刚刚踩上船板的时候，身后有浩然声势起。
一座庞然大物从水底浮起。
四条峥嵘巨蛟从水下昂然抬首，然后一驾背负宫殿的巨大战舰出现在水面上。
战舰浮出水面，淅沥的河水从战舰边缘上唰唰落下，就像是一道道白瀑。
黑袍人面朝四蛟战舰的方向，重重弯腰。
“你继续派人监视青玄宗，一旦发现他们私下联系妖族，立即禀报于我。”
黑袍人的耳畔回响着这道声音。
四蛟舰猛地拔高，冲上云霄，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袍人缓缓站直，看着四蛟舰消失的方向，怔然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子，控制木船往芦苇荡外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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