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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阳伞


‘天上人间’白天不营业,一楼舞池亮着一圈五颜六色的射灯,舞池当中搭了几条散射状的玻璃栈道,玻璃栈道上有序站满了年轻漂亮的女人,她们踩着高跟鞋排练晚上要演出的舞蹈,一楼舞池和二楼卡座中间伸出一条通道,染着白发的dj站在通道里给她们放音乐。

        一个穿着度假风花衬衫的男人从舞台前走过,台上一个女人见了他,连忙朝他喊:“潘少,潘少!”

        潘少杰听见女人的声音,步子一转朝她走了过去。玻璃栈道很高,女人必须跪下把腰往下弯,几乎趴在地上才能让自己的处于比潘少杰更低的位置。她是很漂亮的,脸上敷满厚厚的粉也可看出秀丽的骨相,但是和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相比却是上了年纪。她一双笑起来不再潋滟的眼睛,和她眼角挤出的细纹都使她漂亮脸蛋显现出沧桑和空洞。这不是衰老带给她的沧桑和空洞,而是她陷入风尘之中无法挣脱的归宿。

        女人笑道:“潘少,前两天我求您的事儿,您就答应我吧。”

        非工作时,她穿的很普通,一件白色t恤加一条牛仔短裤。t恤的小圆领随着她沉腰下爬的姿势往下坠,一条银色链子从她脖子里掉出来,在光下轻轻摇晃。潘少杰伸出左手食指,把她的短袖领子往下压,露出她纹在左乳的一只拇指大小的蝴蝶和她粉色的胸罩。他把手伸进去抚摸蝴蝶的翅膀,挑着一侧唇角,“敏敏,你知道我最烦别人向我借钱。借钱和诈骗有什么区别?我对你这么好,难道你想骗我?”

        蔡敏敏非凡不躲,还凑上前,笑道:“潘少,我怎么会骗你呢。我知道你对我好,过两天我发了工资就立刻还你。”

        潘少杰:“你的工资条我看了,你这两个月天天请假,连底额任务都没完成,你拿什么还我?”

        蔡敏敏扭着肩膀撒娇:“潘少,帮帮我嘛,我知道你最好了。”

        潘少杰手扶着玻璃栈道,贴到她耳边:“想让我借钱给你也行,前提是你答应我一件事。”

        蔡敏敏:“什么事?”

        潘少杰:“把你的小妹妹带过来,陪我喝杯酒,”

        蔡敏敏脸色僵了僵,强撑着笑容:“您在说什么啊?我家里几口人您最清楚了,我只有一个混吃等死天天等我给他还赌债的哥哥,哪有妹妹啊。”

        潘少杰突然搂住她脖子把她往下拽,蔡敏敏险些被她拽倒。潘少杰道:“上周我亲眼看到你和一个穿绿裙子的小女孩儿逛街,她叫你姐姐,你还给她买奶茶。你怎么非但不承认,还骗我呢?”

        蔡敏敏的脖子被他夹在肘弯里,像是被绳索缠住,勒得她呼吸困难,但她还是笑:“那是我邻居家的小女孩儿,不是我妹妹。”

        潘少杰:“她和你长得很像哦。行了,话我就说到这儿,你自己好好考虑。”

        他松开蔡敏敏,大步走向舞池边的一张黑色长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男人见他走来了,便微笑着站起身。潘少杰张开双臂走向他,热情地给了他一个拥抱,“邵总!贵客啊贵客。”

        邵旸笑道:“潘少客气了。”

        潘少杰:“坐坐坐。”

        两人坐下,潘少杰问:“邵总,我托你办的事,办妥了吗?”

        邵旸道:“我已经接触了三位股东,有卖地意向的只有姓刘的独立投资人。”

        潘少杰抬抬手,立在一旁的服务员倒了两杯酒,他端起一杯抿了一口,“刘淞?他只有百分之二的股份,是个鸡肋。”

        邵旸:“所以我还是建议争取廖云涛。您和他的股份加起来有百分之五十三,就可以和我们公司签署卖地协议了。”

        潘少杰微微侧头,朝舞台上正在排舞的蔡敏敏瞥了一眼,道:“我正在想办法,但不知道能不能成。在我搞定廖云涛之前,还得劳烦邵总帮我动员其他股东。”他突然按住邵旸的手背,目光狡黠,“切记,不要暴露我。如果被我们家老头子知道我想卖掉三鼎大厦,那咱们的生意就做不成了。”

        邵旸笑道:“潘少放心。三鼎大厦那块地在旧城区,已经萧条很多年了,我们公司的确有把地买下来重新开发的计划。我去接触其他股东,打的是我们公司的名号。”

        潘少杰笑道:“真不愧是我兄弟介绍给我的精英,办事儿就是面面俱到。我兄弟人呢?”

        邵旸:“您是说周少?他刚才听说您新买了一副画,去看画了。”

        潘少杰:“我把他叫回来,咱们一起喝两杯。”

        那幅新买来的油画就挂在舞池东边的白板墙上,油画很大,等人高,宽近两米。画上是十几个异国的裸|女,姿态各异、体态丰腴。

        画下站着一男一女,都仰头看着画上的裸|女。女人摇摇头,叹道:“我真是看不懂了,这幅画是谁画的?又想表达什么呢?”

        男人神情专注,沉静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狎昵。那一墙没穿衣服的女人在他眼里仿佛变成了一朵朵鲜花,没有男人对女人身体的凝视,只有对艺术的欣赏。

        男人道:“这幅画的名字是‘仙女’,作者是十九世纪法国学院派画家威廉·阿道夫·布格罗。目前真迹被收藏在斯托克顿·哈金博物馆。我们看到的这一幅应该是一个德国人的高仿临摹。至于这幅画想表达什么——”他勾起唇角淡淡一笑,“或许只是‘美’而已。”

        “周颂!”潘少杰走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肩膀,“躲在这儿钓我的美女秘书?还是偷看光屁股的女人?”

        周颂把他的胳膊拨开,道:“你这厮俗不可耐,天使垂恩下界,你却只能看到臀部。”他向刚才和他一起看画的女人伸出手,露出微笑,“你好,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我叫周颂。”

        女人握住他的手,受宠若惊:“你好你好,我叫李燃,是潘少的秘书。很高兴认识你。”

        李燃和潘少杰往届的秘书一样,也是美女,不同的是她打扮的不妖艳,白色丝绸衬衫和米色高腰裤衬得她清新又干练。她向潘少杰汇报完工作就离开了,临走前向周颂偷瞄了一眼。潘少杰看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雇她吗?”

        不远处坐在沙发上的邵旸向这边招手,周颂抬了抬手以示回应,迈开步子慢悠悠地向他走过去,“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他的嗓音很柔软,但语气冷淡,像是高不可攀飘飘天上,每说一个字都显得勉为其难。

        潘少杰道:“因为她真他妈漂亮。”

        周颂:“这是你祖传的招聘条件,已经不新鲜了。”

        潘少杰:“她不仅漂亮,她还假清高,我每次给她暗示她都无动于衷。他妈的到现在她都没正眼瞅过我。可是她刚才在朝你抛媚眼!”

        周颂:“这很正常,我也没正眼瞧过你,你有一种特别的天赋,你能让所有人的目光像跨越障碍物一样绕开你。”

        潘少杰咬牙笑道:“操!你他妈骂人不带脏字儿!”

        周颂蹙了蹙眉:“你的粗口浓度过高。友情提醒你,嘴巴是用来进食的,不是用来喷脏的。”

        潘少杰不恼反笑,被他骂得通体舒畅,抚掌笑道:“好好好!这句好,我要用在别人身上。”

        两个人在邵旸旁边坐下,周颂和他俩拉开距离,坐在近过道的地方。潘少杰和邵旸又谈起卖地的事,周颂在一旁静静地看手机。潘少杰用膝盖去撞他的腿,“我的哥,你倒是说两句,我组这个局主要就是为了谢你。”

        周颂把腿一翘,优雅地交叠起双腿,眼睛盯着手机没移开:“邵旸是我的老同学,我当然是相信他的能力才会介绍给你。你卖地他买地,生意是你们两个的,与我何干?你用不着谢我,真想谢我就别再拿着这点破事儿来烦我。”

        他的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把手机放在耳边,未语先笑:“你到了?好,我让人去接你。”

        潘少杰:“你叫了人来?是哪个漂亮妹妹?我见过吗?”

        周颂道:“很漂亮的妹妹,就在门口,你去接人吧。”

        夜总会白天不营业,大门紧闭,除非有专人引带,否则进不来。潘少杰以为来了个大美女,没想到带回来一个男人。他和韩飞鹭一前一后回来,一屁股坐在周颂身边,道:“你又忽悠我,迟早有一天我会被你忽悠瘸。”

        韩飞鹭看着沙发上坐着的三个男人,不知为什么,一眼就认出刚才和他通话的是坐在边缘处留着一头中长卷发的男人,他看着周颂问:“是你?”

        周颂点头微笑:“是我。”他瞥了一眼潘少杰,清场之意很明显。

        潘少杰很有眼色,向邵旸一招手,两个人就走了。潘少杰走远几步故意笑着喊了声:“周少钓凯子喽!”

        周颂指了指身边的位置,道:“请坐。”

        韩飞鹭坐下,和他隔了一米多远。他看着周颂,很意外自己此行会见到这样一个相貌俊美、气质风流的男人。“长话短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周颂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烟盒和打火机,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打着火,低头去够那簇火苗,蓄到颈窝的长发往前掉,把他的脸遮住了。他把头发挽到耳后,火光在他眼底闪现一瞬,又很快熄灭。他点着烟,抬起头看着韩飞鹭,乌黑的瞳孔里似乎存了两片金色的光纹,使他一双桃花眼更加眼波欲流、水色悠漪。

        周颂:“为了金涛?还是虞娇?或是乔宇和洪逸柏?”

        韩飞鹭:“从你开始,你是谁?”

        周颂:“我姓周。”

        韩飞鹭:“周先生,你为什么知道是金涛绑架了虞娇?”

        周颂:“我看到了。”

        韩飞鹭:“看到了?”

        周颂把烟盒递给他,笑问:“要吗?”看到韩飞鹭摆手,他又把烟盒放下,继续说,“大约一周前,我在一间咖啡厅见过虞娇,她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应该是在等人。很快,我就看到金涛走进来,显然他们约好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欲言又止。

        韩飞鹭盯着他的脸:“接着说。”

        周颂:“然后虞娇上了那辆车牌号是67x2的白色丰田,和金涛一起离开了。”

        韩飞鹭:“你隐瞒了一部分,我看得出来。”

        周颂:“那部分不重要。”

        韩飞鹭:“所以你就确定是金涛绑架了虞娇?”

        周颂:“我只是怀疑,现在看来我怀疑的没错。”

        韩飞鹭:“乔宇和洪逸柏又是怎么回事?”

        周颂反问:“你们警方还有多少时间?”

        韩飞鹭看看手表:“现在是中午两点,绑匪让虞娇的丈夫明天早上十点带着一颗蓝钻去三鼎大厦赎人。我们还有不到20个小时解救虞娇。”

        周颂突然笑了笑,韩飞鹭被他笑得很不舒服:“你笑什么?”

        周颂道:“抱歉,我只是觉得你的重点找错了。”

        韩飞鹭:“难道解救人质不是重点?”

        周颂:“当然是重点,但是仅限于一般的绑架案,你不觉得虞娇的案子很古怪吗?”

        从虞娇案发到现在,韩飞鹭当然觉出多处古怪,没想到当着他的面点破这层隐秘的竟是眼前初次见面的男人。韩飞鹭突然很有兴趣听他继续说下去:“哪里古怪?”

        周颂眉梢微吊:“你在考我?”

        韩飞鹭笑道:“是讨教。”

        周颂:“好吧,姑且信你。”

        韩飞鹭:“你还没说哪里古怪。”

        周颂稍一思索,道:“4月3号,11岁的乔宇在双龙桥公园溺亡,一个月后,10岁的洪逸柏在双龙桥公园失踪,不古怪吗?洪逸柏失踪仅三天,虞娇遭遇绑架,绑架她的人还是和她余情未了的旧情人,不古怪吗?”

        韩飞鹭:“你怎么知道虞娇和金涛余情未了?”

        周颂:“我说了,我看到了。”

        韩飞鹭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所以你认为从乔宇到洪逸柏再到虞娇,这三起看似毫不相关的案子其实有关联?甚至,是一起连环案?”

        周颂不答,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洪逸柏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去双龙桥?”

        韩飞鹭道:“双龙桥公园是一个引水大坝,那里有人工瀑布,还是本市护城河的水源地。到了夏天,很多市民会去那里避暑。虞娇带着洪逸柏去过多次,三天前,洪逸柏谎称去同学家做功课,骗过了虞娇和司机,私自去了双龙桥。”

        周颂:“问题是,洪逸柏为什么瞒着父母和司机去双龙桥?”

        韩飞鹭被他声声反问,心生不爽,拧眉道:“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周颂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这很重要。洪逸柏去双龙桥的原因,或许直接关系到虞娇被绑架。”

        韩飞鹭:“那和乔宇又有什么关系?”

        周颂:“太巧了,巧到让人很难相信这是巧合。”

        韩飞鹭和他所想一样,也认为乔宇与洪逸柏乃至虞娇之间很有可能存在一层不为人知的隐秘关联。他又看表,时间往前推进半个钟头,但是他除了和眼前这姓周的美男子探讨了案情,此外无甚进展。韩飞鹭静坐须臾,心生一个计划,道:“周先生,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周颂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雾,才道:“我作为热心市民,好心给你们警方提供线索。你却想把我请进公安局喝茶,那我不是太冤了吗?”

        韩飞鹭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要带你回警局问话,我是想带你去双龙桥,那里即是乔宇溺亡的地方,也是洪逸柏失踪的地方。有兴趣和我去看看吗?”

        周颂摊开手,道:“我看起来像是有兴趣的样子吗?”

        韩飞鹭翘起唇角,露出一丝讥诮的微笑:“如果你没兴趣,你就不会给我打那么多电话,更不会给我发那条短信。”

        周颂静静地和他对视片刻,豁然一笑:“你说的对,我的确很感兴趣。”

        他们走出大楼,步入阳光下的街道。韩飞鹭不经意朝周颂一扭头,吓了一跳;刚才在室内,灯光暗,他还不觉得周颂皮肤有多白,现在见了天光,周颂的脸在阳光下直反光,而且他头发乌黑,云卷云堆披散下来,衬得他皮肤更加雪白。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真丝长袖衬衫,版型宽松质如流水,浑身飘散出绶带轻盈衣袂飘风的仙气。

        周颂微低着头看手机,余光瞥见韩飞鹭一直看着他,便把手机往胸口一按,转头对上韩飞鹭的目光,道:“有事?”

        韩飞鹭很莫名其妙地觉得他这张脸有点眼熟,道:“你长得像一个人,不,应该说是一个神。”

        周颂挑眉:“神?什么神?”

        韩飞鹭:“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神,我去国外旅游在教|堂壁画上见过。”说着问自己,“哪个国家来着?是个什么鸟神?算了,我想不起来。”

        周颂慢悠悠扬起唇角:“没关系,等你想起来再告诉我。”

        周颂没开车,坐上韩飞鹭的车,两人直奔双龙桥。沿着城市内河道向东十几公里,就是双龙桥公园。大中午,又是不是节假日,公园停车位空着一大半,韩飞鹭随便捡了个位置停车,下车前突然问周颂:“你要不要撑把伞?我车里有。”

        周颂:“伞?”

        韩飞鹭:“阳伞,挡太阳。”说完,他顿觉自己说了句奇蠢无比的话,这位周先生再怎么秀气也是个大男人,并不是雪捏的人,太阳并不会晒化了他。他四肢健全能跑会跳,晒会儿太阳也能活。

        周颂倒是不介意打阳伞,但是他很懒,懒到捏着绣花针都嫌沉,“不了,谢谢。”

        两人下车,步行百米,站在观景台上,眼前就是横截干渠的大水坝,泻下一道十米多长的瀑布,瀑布的两边分列的两条石雕龙口里喷出水柱,下面是巨大的回字水潭,潭内波光粼粼。从这里开始修建河道,直通十多公里外的市中心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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