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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霍木兰用力呼吸,看着他道:“沈未已,我爱你,也知道你很爱我,但你没有权利以爱之名来决定我们的生死。你不止是我的丈夫,还是睿儿的父亲,你不能让他变成一个孤儿。”

        沈未已睁开双目,那眼神竟似严冬中的刀一般,一瞬不瞬看霍木兰道:“所以你要我留下来,一边看着和你那么相像的睿儿,一边日日夜夜饱受着想你念你却永远都不能再见到你的煎熬是么?”

        霍木兰胸中一窒,沈未已蓦然苦笑,决然地转身离开卧房。

        夜幕不知是何时垂降下来的,等惊觉时,天上已是繁星明灭,云月游弋。

        沈未已站在溪中,任匆匆流水漫过他腰际,浸湿他衣衫,带着那蚀骨的回忆钻进他心脏里。

        来到谷中时,他坚持把家安顿在这条溪边,在那棵大树附近,因为他对这条溪这棵树有着不一样的感情。

        这是当初他和霍木兰圆满的地方,是他们真正得到彼此,承诺彼此的圣地。可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地方还会变成埋葬霍木兰的坟墓,成为他时时刻刻思念她的冰冷的景物。

        在那之后,他对这条溪的感情又会是如何。他不敢想。

        没有霍木兰的无数个日子,他该怎么去度过。他不敢想。

        回到当初失去白露,独守着满山大雪的那些时光,又一次说服自己放弃和绝望,那会是怎样的漫长的煎熬。他不敢想……

        天边的明月越来越圆,如盘似玉后,又开始慢慢残缺。一天一块,一天一点,一天天的就这么消失殆尽去。

        可惜破碎的月还会再圆,但霍木兰缺失的生命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还是固执如最初,拒绝沈未已送来的一切汤药。沈未已温言劝过,笑着哄过,甚至忍无可忍粗暴的喝下汤药后以嘴给她喂过。但她还是拼尽全力的抗拒着。

        他没有一次成功。

        “你的心真是硬如磐石。”

        “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你能不能为我想想?”

        沈未已站在她面前,无力地说着,从最初的责备,到后来的乞求。

        声音细不可闻。

        人已极尽卑微。

        霍木兰却像一块冰冷的石雕,像很多年前,他将跌落悬崖、万念俱灰的她捡回家里时那样。每天躺在床上,盯着床帐发呆,他若问她,她就说:“不。”

        “不能。”

        “不能为你想。”

        沈未已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绝情而坚硬的人,他有时气恼得很不能将她撕碎,有时痛苦得想要在她面前跪下来嚎啕大哭。但他都忍了,每每情绪失控到难以自拔,就在抽身离开前的那一刻妥协说——

        “好。”

        “好,从今天起,我不救你。”

        “好,我答应你,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好,我一定尽心尽力把睿儿养大,传他我毕生医术,虽然我连自己最爱的女人都救不了。”

        日月荏苒,大雪飘扬,山谷中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睿儿穿着霍木兰给他缝制的棉袄,哈着气奔进卧房里来,笑嘻嘻道:“娘亲快看,我和爹爹在院里堆了雪人!”

        霍木兰卧病在榻,经过几年调养而红润的面色又开始苍白如灰,整个人总是精神不济,神色枯槁。

        睿儿打开窗户,扭头道:“娘亲!”

        那处景致正对着霍木兰床头,三个大小不一的雪人拥挤的堆在她窗外,挨得密不可分。沈未已站在雪人后,银丝胜雪,瞳眸如墨,微笑地着看她。

        霍木兰对上他温柔的双目,莞尔一笑。

        腊月,除夕。

        大雪在漆黑的窗外静静地飘,没有声响。

        夜幕宛如墨色一般。

        炭火在室内烧得咔咔作响,火锅中的豆腐肉丸沸腾起来,冒出诱人香味。睿儿迫不及待地捏紧木筷,瞪大眼围在锅前,忽忽吹开面前热气道:“娘亲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夹!”

        霍木兰靠在沈未已怀里,双眼微虚着淡淡一笑,道:“睿儿夹什么,娘便吃什么。”

        睿儿嘻嘻而笑,夹住一大颗肉丸来,放到霍木兰碗里道:“娘亲越来越瘦了,要多吃肉。”眨眼看着霍木兰,又道:“娘亲的脸也白白的,要吃火锅肉丸红回来才好看。”

        霍木兰胸中骤酸,却还是笑着说:“好,娘吃睿儿夹来的肉丸。”

        沈未已拿起霍木兰的碗筷来,亲手喂她吃下香喷喷的肉丸,温言道:“按照你老家的口味做的,保证你喜欢。”

        霍木兰颔首吃下肉丸,二人没再言语,却相视而笑。

        大雪初霁,早春绿意萌芽。

        寅时,夜雾未散,谷中还有料峭寒意。

        沈未已抱着半睡半醒中的霍木兰,正要推门而出,忽给一人揪住衣袖,瓮声道:“爹爹,你们去哪儿?”

        睿儿一件套着杏色棉袄,抬起小拳头揉一揉睡意惺忪的眼睛,像一只守候在门边的小狗狗。

        沈未已不由一怔,皱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睿儿含含糊糊道:“我听到你们起床,所以就起来啦。”看着他怀中面色苍白的霍木兰,道:“爹爹要带娘亲出去?”

        沈未已道:“嗯。”

        睿儿有些紧张道:“去哪里?”

        沈未已道:“去看日出,一会儿就回来。”

        睿儿道:“我也要去。”双手拍打脸蛋,让自己清醒过来,期期艾艾道:“爹爹我也去,我们一起去。”

        沈未已胸中一涩,稳声道:“明天,明天再带你去。”

        睿儿心下失落,却没有追问原因,乖乖点头道:“好。”

        沈未已对他慈祥一笑,推开屋门,正要踏进晨雾中去,忽又给睿儿抓住衣袖道:“等等,我要亲一亲娘亲!”一说完,便跑到沈未已身前来,踮起脚尖,在霍木兰雪似的面颊的轻轻啵了一口。

        四周还是夜雾蒙蒙,天幕上隐有几颗星星闪动,霍木兰缓缓睁开眼来,看着睿儿近在咫尺的圆脸蛋,一笑道:“睿儿,乖……。”

        睿儿欢喜一笑,道:“恩,睿儿乖乖!”眼看沈未已抱着霍木兰离去,又大声道:“睿儿等爹娘回来!”

        天色熹微,木窗外隐隐吐白,过不多时,如火旭日冉冉东升。

        睿儿靠着炭火,端坐在书案前认真练字,等抄完一份唐诗后,又开始背诵四书。累了,倦了,就靠在案上小憩,然休息还不到片刻,又猛地坐直身来,喃喃道:“不行,我跟娘亲说了我很乖的。”拿起毛笔来,继续练字。

        时近正午,睿儿打了个哈欠,哼道:“爹娘该回来啦。”

        拾掇好书案上的笔墨书本,走到院门去等。

        一等,就等了一个下午。

        爹娘还没回来。

        薄暮暝暝,山壁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有迎春花开出嫩黄色的花。颜色和睿儿身上穿的棉袄一样。

        睿儿想:莫非娘亲很喜欢迎春花?

        忽又摇一摇头,嘟嘴道:“不对不对,娘亲最爱白梅花,不然爹爹也不会每年都去山外采来。”

        睿儿又想:那怎么总不见娘亲穿白色衣衫呢?

        捧着脸蛋蹲在大树脚,道:“嗯,白色不吉利,爹爹说孝服就是白色的,不好不好。”

        睿儿想:……

        天色毫无征兆的黑下来,笼罩在睿儿四周,睿儿捂着肚子,蹲在树下饿得咕咕响。他有些发晕,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谷口方向,盼着爹娘。

        夜幕又深,晚风袭人。

        终于,爹爹回来了!

        睿儿大喜不已,欢呼一声,拔腿便向沈未已奔去,来到他面前,却见他一双眼边全是泪痕。

        睿儿一怔,四下打量道:“爹爹,娘亲呢?”

        沈未已没有回答,俯身把睿儿抱到肩上来,一步一步向家里走去。

        睿儿不安道:“娘亲呢?娘亲怎么没回来!”伸手去拍沈未已手臂,却换不来任何回应。

        睿儿登时懵了,掉头向谷口暗黑而幽深的树林看去,哭着喊道:“娘亲!娘亲!”

        安静的夜里,沈未已淡漠走着,走向那个没有灯火的漆黑的家。

        睿儿痛哭道:“娘亲——”

        三月,大地回春。

        山外的云雾消散,露出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满山花开如火,飞鸟在崖外来回盘旋。

        沈睿再一次见到娘亲,是在十四年后的春天。

        石碑立在山崖边,好像就是当年她和沈未已并肩而坐着等待日出的位置。向阳,墓前有一株白梅花,高大繁茂,这个时节花瓣已坠,但还残留幽幽暗香。

        沈睿看着墓碑上的清楚的字,没有笑,也没有流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他日以继夜地盼了十四年的娘亲。

        十四年。

        他已从当初那个憨傻可爱的小男孩长成了正值弱冠的英俊少年,青丝高束,薄唇淡抿,一身黑衫衬着他挺拔身材,宛如黑夜里的春天玉树。

        沈未已在墓碑前坐下,拂袖扫开地上的尘埃,取来怀中的两只杯盏,满上酒道:“你可以去谷外闯闯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暗沉,沙哑,甚至略为苍老,像是一声无力的叹息。可纵然如此,却还是藏着让人不敢杵逆的威慑力。

        沈睿淡漠的面色没有变化,这十四年来,他已很少再笑,大多时候,总是沉默,一个人默不作声的生活。

        因为沈未已也和他一样,没有再笑过。

        山路口响起琤琤蹄声,骏马在树下吃着青草,沈睿走过去,牵起缰绳,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道:“爹,保重。”

        他明媚而清澈的眼睛和霍木兰一样,一模一样,一样到沈未已不敢去迎上他的目光。

        他低着头,银白的发垂下来盖住半边面容,从喉中发出一声淡淡的“嗯”。

        骏马一声高嘶,向着山路下疾奔而去,淙淙之声响彻天地,像山间的一阵呐喊。有绝决,有释放,也有不舍和迷茫。

        酒香弥漫在坟边,清清淡淡,是她当年亲手埋下的梅花酿。

        沈未已白袖轻拂,倒开碑前的一杯酒,再拿起另外一杯来,含着笑仰首饮下。

        春风徐来,藏在叶里的最后一瓣白梅凋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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