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许惠莲的变化 一
陶王氏走了，压在大米一家头顶上多少年的乌云终于消散了。从此，夫妻恩爱和睦，子女乖巧孝顺，一家子和乐甜美，羡煞旁人，再也没有忧云愁雾，再也没有痛苦怨恼，再也没有伤心委屈，再也没有……
你要这么想，就是远远低估了人性的魔力。
许惠莲变了。
首先发现这一变化的是小米。
那个厉害得咬牙根儿，把她吓得直打哆嗦，给她心理上留下一大片阴影的老奶奶终于走了，八岁的小米太高兴了。她终于可以回家了！和爹娘姐弟团聚，一家人快快乐乐过日子喽！
可没等小米高兴完，她就发现，现实一点儿也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爹娘见了她，笑得客客气气，拿她当了一个外来的客人；弟弟承禹连摆也不摆她，出来进去都不稀罕拿正眼瞅她——不过心眼子多的小米很快心里就平衡了，承禹就那样儿，跟个日本鬼子似的，他不光对自己，对姐姐大米也是这样凶巴巴的。
小米不知道，经过陶王氏的言传身教，六岁的小承禹的心中早已不知不觉种下了“女的不行，男的才厉害唻，姐姐有什么了不起，我欺负她抢她手里的东西，她还不服，结果还不是让那个死老婆子给打倒了，就知道哭！哼，女的就应该老老实实听男的的话，比我大也不行！”只因陶王氏在家的时候，虽然最看重承禹，从来不训斥自己的重孙，但却对谁都板着个脸摆出严厉老家长的样儿，所以承禹也压根儿不亲这个老奶奶。再看看娘搂着自己的时候，老是被老奶奶气得小声叹气偷偷抹眼泪儿，承禹也就恨上了自己的老奶奶，在心里恨恨骂她“死老婆子”。有一次承禹小声偷偷骂“死老婆子”时，被许惠莲听到了，许惠莲急了，趁陶王氏不在家，她训斥承禹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跟着乱掺和。你老奶奶再有不是，也看大了你们俩，对你们有功，再说了，你们姐俩儿她最偏向你，老是向着你，去训你姐姐。再怎么样你也不能骂她。你这样骂她，我心里不是个滋味。”
这一切小米都不知道，她关心的是自己在这个新家里以后会不会快乐。她发现，只有姐姐大米，是实心眼子地亲她，有点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大米老想着她，甚至于破头烂腚的小耍物儿，大米也赶快给她。“我才不稀罕唻。”小米想，“我想要的是更好的东西。”在小米看来，大米太傻了，一点也看不出娘偏向承禹。娘有了什么好吃的老是偷偷塞给承禹吃，大米没看到，可小米眼尖，早瞄见好几次了。小米不满地想，哪怕是拿出来他们三个分，头一份儿，也是最多的那一份儿，必然是承禹的。承禹吃多少都是应该的，她们姊妹俩多少能吃点就行了。傻大米也不知道攀伴儿（攀比），还把自己那一份儿里再省出一些来给承禹吃！小米连连摇头，傻到家了都。她自己的省给承禹也就算了呗，现在连小米都得跟着她倒霉了！娘经常当着三个孩子的面，有鼻子有眼儿地夸赞大米：知道让着弟弟，七块糖承禹一把抢了五块去，大米什么也不说，看承禹噶嘣嘣把这五块糖嚼进肚了，人家大米知道装姐姐，心疼自己的弟弟，接着又把手里的那块糖再塞给承禹，看承禹这个小混种儿嘎嘣嘣又吃上了，大米又把一直含在口里没舍得吃进去的最后半块糖，从嘴巴里拿出来给了承禹！……
哎吆呸呸呸，小米恶心死了，干呕了好几声：也不嫌窝囊。小米多鬼儿呀，早听出娘的话外音来了，这是让自己学习傻大米，也装个好姐姐，什么都让着承禹唻！看看那个傻大米，让娘一表扬，更傻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小脊梁挺得倍儿直，恨不得接着再找一把糖现分分，然后再把自己那份儿立马拿出来全塞进承禹嘴里，好显摆自己是个好姐姐呗，切！
可是小米很现实，她这份现实是不由自主由骨子里带着的。不论大米做什么，不管娘说什么，她小米都是不会分的！她才不要做什么好姐姐唻，凭什么呀，我才大承禹两岁，凭什么什么都让着他呀，是个男孩儿了不起呀，小米才不信那个邪来。听姥姥说，大米吃娘的奶才吃了半年多，我也才吃了半年多，可承禹一直奶到四五岁！不讲理！小米愤愤地想，可她一张小脸上却尽量什么也不漏出来。
什么也瞒不过娘的眼睛，小米记得，娘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后，顿时就虎下脸来，狠狠盯了她一眼，一掉腚走了！小米吓了一跳，这种凶巴巴的眼神怎么这么熟悉呀，好像谁也这么恶狠狠地盯过她？啊吆～小米吃了一惊，不得了了，是老奶奶，娘的眼神变成了老奶奶的！娘变成了老奶奶！小米惊悚无比。
原来小米虽然寄养在姥姥家，每到过年的时候，也总得回家住几天。当地风俗，年三十（小进年就是腊月二十九）那天挂上了家堂（长幅挂画，上面有画有字，画的是古时一钟鸣鼎食之家，大人穿官服戴官帽，小孩子活泼帅气，老人慈祥和蔼，写的是家族里去世人的姓名），嫁出去的闺女就不能回娘家来了，据说让出嫁的闺女看到先人的名讳，对娘家人可是大大的不好唻。外甥女跟闺女同等对待，除非有特殊情况，不然都不能呆在姥姥家。于是每年的腊月二十九，小米就回家过年。一直住到年初四，等陶泽乾走丈人家的时候，再跟着爹娘回姥姥家常住。可就是这五六天的时间，陶王氏也受不了。她从来没有明着撵小米走，可也从来没给过小米一个好脸色。不是恶狠狠地盯小米一眼，把小米瘆得汗毛竖立，就是耷拉着眼皮，连看也不稀罕看她一眼，仿佛小米就是个空气。对小米来讲，后者的待遇比前者更让人难堪。不过她偷偷看过去，大米的处境比她也好不了多少。但大米傻乎乎的，明明老奶奶冷淡她，她还是老奶奶老奶奶的叫。有一次大米看老奶奶要坐下吃饭了，凳子又摆的不正当，怕老奶奶坐歪了摔倒，就抢着把凳子搬起来，想正正当当摆放在老奶奶屁股底下。谁想到老奶奶动作太快了，大米刚把凳子拿起来还不等重新摆放，老奶奶就瞄着凳子原来的位置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个傻大米吓呆了，捧着个凳子一动不动。小米也吓了一惊，心想老奶奶要骂大米了、打大米了、自己这顿饭更捞不着吃安稳了！谁想老奶奶一下子被摔笑了，一边笑一边骂大米：“熊闺女，快把老奶奶扶起来。”一家人舒了口大气，小米当时还想：这次可捞着吃顿安稳饭了。想不到她刚咬了一大口细面饽饽，一仰头，正对上了迎面老奶奶恶狠狠的目光，厌恶、嫌弃、瞧不上……那个时候小米还太小，心理还没有锻炼得像八九岁时那么强大，她慢慢低下头，一口菜也不敢叨了。
如今，娘的眼神怎么像极了老奶奶的？小米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小米确信，娘变了，那个在老奶奶手下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喘的娘，变成了像老奶奶一样厉害的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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