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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大米的不是 之三


为了改改老木的劣根性,大米针锋相对地吵也吵了,骂也骂了,气也气了,恼也恼了,各种厉害招数使出来了,只希望老木能改改天天绷着脸不带一丝儿笑模样、一说话就训斥人、沉默寡言几乎就是个哑巴的诸多毛病,但到了老木那里,却什么招儿也不管用。甚至是大米瞅准了老木吵架后,跑过来服软认错的关键时刻,想拿捏他一把,让他收敛收敛,改改自己的臭毛病,然后两口子和和美美过日子,但那老木都是表面上嗯嗯啊啊答应,一回头,该绷脸绷脸,该沉默沉默,该呛人呛人,把个大米连纳闷带憋气,差点给气出抑郁症,天天叹气不止。她这一叹气,老木也不愿意了,嫌她好好地叹什么气,让人听了烦气。

        大米寻思,照两个人这臭脾气来看,以后想不吵不打是不可能的。但两口子吵架却实属伤风败俗丢人现眼。自己实在丢不起那个人了,真不能再吵下去了。可要想不吵,两个人总得有一个改变吧?指望老木改变那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人家觉着自己还有理的不得了,错儿都是大米的,不干他的事。

        实在不行,要不自己真的贤惠一把,也学着电视上、传统教育上贤妻良母的样式,任劳任怨、逆来顺受起来?

        对这个问题,大米在短暂的犹豫后,立马就否了。

        她大米是谁?虽然没有什么大本事,但也是从十一二岁起就高喊着打倒重男轻女、打倒男尊女卑的口号长大的,骨子里流淌着希望男女平等甚至女人还要更受娇宠的不服气的血,又受过十几年良莠不齐的现代思想教育,怎么能随便屈就老祖宗留下的老传统呢?

        大米幼时,和弟弟承禹在炕上玩耍,两个小屁孩儿为了争点鸡毛蒜皮的小东西吵了起来,四五岁的大米站在炕上,两三岁的承禹坐在炕上,两个互不相让,忽然,大米的老奶奶,也就是大米爸爸的奶奶,当时大米姐弟就是由老奶奶看顾着,气汹汹地走过来,一句话不说,随手从墙上摘下一个带尖头的竹垫子,在大米和弟弟愣神的时候,老奶奶同志一下用这神器的尖头戳在大米鸡排般的小瘦胸脯上,把个小大米猛不丁戳地跌坐在炕上——敢情重男轻女的老奶奶就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给重孙们拉偏架的,同时也捎带着给不自量力的小丫头片子上了一节生动的男重女轻传统教育课:你觉着你是姐姐就能欺负弟弟?反了天了还!不就是个丫头片子吗,想要什么体面!

        可怜的小大米,无端承受了这么个无妄之灾,连惊吓带吃疼更兼自尊心严重受创——想不到自己这么不受老奶奶待见,想不到自己这么让人讨厌,想不到自己做姐姐的高大形象还不等在弟弟幼小的心田树立起来,就在瞬间以这种极其狼狈的方式轰然坍塌……害怕委屈愤懑和羞辱感一瞬间涌上心头,可怜的小女孩儿呆坐在炕上,因为无力抗争而抽抽答答哭了起来……那个时候大米虽然很小,但内在的感受却丰盈而敏锐,只是苦于表达不明白罢了。可见大人们总是以为小孩子什么也不懂而无视或轻视他们的感受,这种做法是多么的愚蠢啊。

        直到很多年过去了,老奶奶戳在自己胸口上的那份儿疼依然能够直刺心底,隔着那么久远的时空距离,大米仍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份痛苦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尖锐……

        等到她稍大一些,上了几天学,识了几个字,把自己儿时的一些遭遇前后一联系,再听听看看乡里乡亲的说法做法,自然就得出了这样的观点:“女人地位这么低,活的这么没尊严,都是重男轻女男尊女卑的老思想搞的怪,这种思想太坏了,害人不浅,要不得,就该打倒打臭!”大米觉着中国人真是奇怪,这世上无非就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就这两种人还非得分出尊卑轻重来,真是不欺负人不能活。

        比如起个名字,男的名字里往往带着“根”、“本”这样寄寓父辈厚望、分量很重的词,什么刘根、高根、胡本;女的则往往叫“枝”“叶”“草”这些分量很轻的词,要不就叫“招弟”“唤弟”“领弟”,仿佛闺女们出生后唯一的神圣使命就是给父母带来生子的好运似的。

        听娘讲,老奶奶其实也是个可怜的人。她本是大家闺秀,娘家为富一方,嫁给当时家境也颇殷实的大米的老爷爷后,却只过了一年多幸福的日子。只因大米的老爷爷一腔报国热血参加了红枪会(据说是义和团的一支),不久就在攻打县城的一次冲杀中丢失了性命。那时,他们的儿子,也就是大米的爷爷,才几个月大。从此,要强的老奶奶独自一人拉扯着几个月大的儿子,一直把他抚养成人,而她,也终生没有再嫁,守了一辈子寡。这个脾气也就变得很古怪了。

        娘叹了口气说:“不容易啊。”十几岁的大米很惊讶地问娘,老奶奶为什么不改嫁。娘说:“老社会,老思想,女子从一而终,有几个改嫁的?你寻思跟现在似的?就是现在改嫁也不容易。”大米还是不明白:“不对呀,当时家里不是挺有钱的吗,老奶奶的娘家更有钱,再给他闺女找户人家不就行了。管别人笑话什么,不能让她闺女遭一辈子罪呀。”

        “你知道什么,”娘瞅了她一眼说,“穷改嫁,富守寡。只要是家里有钱的**,就不愿意改嫁;家里穷的才改嫁来。”看大米更糊涂了,娘继续给她讲明白:“当时女的都缠小脚,家里穷,一个女人养不起家来,她无法下地干活呀,挣不出吃的来,不用说有儿有女,就是她自己,也不能支起牙来喝西北风儿吧?就是不缠小脚,一个穷家小户的女人也撑不起这个家。”看大米似懂非懂,娘没跟她细说这一节,而是继续讲解为什么“富守寡”:“家里有钱,饿不着,养活大人孩子不费劲。一旦到了农忙时节,地里有什么营生,一窝党侩(同宗族的人),亲兄奶弟,都能过来帮衬……”

        大米沉默了,谁能想到,对可怜的女人来讲,有时候富有,竟然也是一种不幸?而更不幸的是,老奶奶明明深受男尊女卑思想的毒害,她是最该摒弃这种思想的人,但她却反过来变成了这种思想的忠实拥护者,并在无意识中,用它来继续伤害下一代,下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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