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渔村村长（九）
阮佳强作镇定地压了压被狂风吹得有些外翻，还往身上潲雨的蓑衣。
这个时节的雨水总是这般，如同决了口子的天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人身上，光是声音就让人听得头疼。
她什么都听不到。
对，就是这样。
夜间大雨，又是山路，自然行路艰难，火把和灯笼更不必说了，在这种时候完全没用。
倒是阮佳一直压在枕头下的神之眼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她顺手揣着，到现在这种时候高举着，完全能当做灯用。
同行的人见她辛苦，还想要过来帮忙，结果还没来得及碰到这枚岩元素神之眼，那点光便如同遇见水的火星一般迅速暗淡。
阮佳只能维持着米国自由女神雕像一般的姿势行进。
雨水顺着她抬起的胳膊往里倒，那种冰冰凉凉的感觉她已经看淡了，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她也不好当着那么多的人做什么，那太不得体了。
更何况这点冰冰凉凉的小雨点算什么东西。
哪里比得上她心里的瓢泼大雨，山洪爆发般的崩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怎么啦宝？】客服小姐姐秒回，她单手打字，另一只手正托着一杯奶茶，看着那一连串的“啊”，先发了一个派蒙流口水的表情包。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阮佳这么……额，总之是很激动的样子。
【姐！救命，他是钟离啊！啊不……是岩王帝君啊！你是眼看着我干事儿的，我没在璃月地界干什么违法犯罪的事吧？我当年在他的支线里和他签了契约，被摆了一道，他用的是摩拉克斯的本命，我用的是真名……我还和……】
阮佳面上波澜不惊稳如老狗，仿佛自己是个聋子，意识却疯狂刷屏，交代了大量罪证以及长达一页的忏悔。
意念打字就这个不好，只会优先输出脑海中最强烈的念头，所以一般来说，保险起见还是用传统的输入方法打字的比较多。
好在客服小姐姐很擅长抓重点。
她看清了那行字，还没来得及抽出纸巾擦擦屏幕就连忙追问。
【啊？这……你放心！放心！我们测试服的数据不会受你之前数据的影响，不怕不怕……我这就去找人帮忙，你要稳住啊！】
【可恶，这也太奇怪了吧，要不是你跟我说，我根本看不到你身后有人。还是靠截图才发现，这是什么邪门的障眼法啊？】
客服小姐姐刚想说是不是什么山精野鬼，但她开了权限，屏幕里的环境那么恶劣，看着就怪渗人，她怕阮佳听了自己的话更害怕，也就不说了。
…………
障眼法？
这三个字勾起了阮佳的回忆。
她想起了曾经开启璃月地图后，和重云探讨过这个事情来着……
“障眼法……也不是什么生僻的术法，但是很少有方士特意去学。”
盘根错节的老银杏树下坐着两个少年人，其中蓝发的少年偏过脸看向身旁的少女，寻思了一阵子，便从她的描述找到了对应的术法。
坐在他身旁的少女正撑着脸向远方张望，血红的太阳即将隐没在灵矩关的遗迹。此时秋风尽吹，金黄色的银杏树叶也随之纷纷扬扬飘落，如同漫无目的飞舞的蝴蝶，满目流光溢彩，夕阳熔烬，满目萧条却也有着别样的壮美。
她听见重云的话好奇地回过头来，好看的眼睛望着他，微微地弯了一下。
“因为很难吗？”
重云生了双冷淡却也缱绻的猫眼，淡色纤长的眼睫如同蘸着雪色，端是一副泠然高洁，不苟言笑的模样。
可相处久了就会发现，那只是一层伪装，本人有趣好逗弄得就像一只戳戳就会有反应的糯米团。
乍一惊慌失措的模样也格外动人，似乎很不适应和女孩子这么近的距离对视，撑在身后的手悄悄攥紧了袍子，耳根也红了起来。
重云垂下眼睛，避开了旅行者的视线，轻轻咳了一声，“障眼法的本质，就是隐匿自己的存在，说白了也就是无我……平日里清修或是参悟，都要向这一境界靠拢。”
“一些能人异事能将这种手段用到出神入化，譬如几位仙家，若是有心隐藏，即便近在咫尺我们也不会看见。像帝君那种程度的……唔，哪怕他幻化成龙形加入山民的队伍里，他们瞧见了也会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会有丝毫疑惑。”
“帝君对璃月有大功德，与天地齐寿，璃月人民对他都尊敬信赖，即便直觉告诉自己有异常，也会自己说服自己。”
……
彼时的阮佳津津有味地听完了他的讲述，末了还收到了小方士送的冰晶雕琢出的饰品。
“前几日寻你不见，本想请香菱代为转交，后来想想还是亲手送给你为好……唔，生辰快乐，这是我自己做的，希望能对你有用。”
“我担心寒气过重，伤及你身体，又寻了些东西调和……我不太方便触碰，所以请了家中的长辈帮忙处理了一下，还望你不要介怀。”
察觉到收下礼物的人很喜欢，重云松了一口气。
见旅行者放在手中把玩，爱不释手的模样，重云长长的睫毛颤了几下，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什么，神情里又带了些莫名其妙的拘谨，脸颊悄悄红了起来。
他不擅长和女孩子相处，也不清楚旅行者会喜欢什么，请长辈帮忙的时候，好几位人凑过来东问西问，商量着说是要打一副簪子……
但重云琢磨着，旅行者总是奔波，也经常身处险境，若是按照长辈们的说法加上那些累赘的流苏，发出了声音惹了麻烦可不太好。
结果长辈们却用一副“朽木不可雕也”，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
他现在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表情这么失落呀，是在想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我能帮你解决吗？”
“欸——没，我没有……就是，就是觉得，你这么好奇障眼法的话，我可以在这上面加一些符文……”
………………
原理其实很简单，比如阮佳做城市委托的时候，去望舒客栈，故意带着那根簪子从言笑身边路过，慢悠悠取了一罐儿南杏仁，他的目光在簪子上一停，像是没看到她这个人一般。
说白了，就是注意的对象被强制转移了。
菲尔戈黛特老板的反应就比言笑快了不少，拨弄着算盘的手一滞，眼神锐利地直直看向前面，然而目光也巡回了好一阵子。还是靠柜台上那只猫的眼睛才瞧见是阮佳，露出意外又了然的神情。
至于魈……
“哼……雕虫小技。”降魔夜叉抱着胳膊靠在一旁，神情冷淡地看着阮佳的无实物表演，简直用气质诠释了“就这”这两个字的不屑。
虽然这么说着，但金色的眼睛依旧如同猛禽一般，跟随着猎物的一举一动，似乎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才有些羞恼地哼出一句“……不敬仙师！”
神明想要伪装自己，通常来说无人能察觉。
摩拉克斯，他若想隐藏自己，那便如同任何一颗山石一般不打眼，他本想悄无声息跟去看看，究竟发生何事，却不曾想到阮佳居然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你似乎很畏惧我，先前那次会面也是……莫非我生得面目可憎”
阮佳瞧不见他的表情，滂沱的雨声掩盖去了大多数声音，即便近距离交谈也要放大声音喊。可摩拉克斯的声音却清晰得像是在耳边响起，沉厚如古寺击罄，带着点独属于他的云淡风轻的笑意。
她没法继续装傻了。
不知道帝君做了什么，她感觉不到雨水和着风像鞭子一样打在身上的痛意了，如同头顶撑了伞一般。
再回头去看抬着担架的几人，落在他们身上的也都是不痛不痒的毛毛细雨，显然他们毫无察觉神明的恩惠，依旧皱着眉。
可从他们的步子来看，已经放松了不少。
这一行人身后，瓢泼大雨依旧冲刷着山石，雷声轰鸣，撕开天幕，在陡峭的岩壁上划过一道道白色的光。
阮佳沉默片刻，笑着开口，“能看见别人瞧不见的东西，难道不是很可怕的事情吗？”
“以普遍理性而言，确实如此。”
阮佳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又听见他轻描淡写抛下一句话，搅得她心乱如麻。
“常人是无法堪破这种伪装的，他们甚至完全不会察觉到。”
摩拉克斯在意的本就不是阮佳为何对他如此畏惧，避如蛇蝎。他更好奇阮佳为什么能洞察到这份伪装……即便她的灵魂上镌刻着自己的神眷。
那也是说不通的。
除非未来的自己……做了什么承诺。
摩拉克斯能看清少女的模样，她的额发被雨水打湿，一绺绺粘在皮肤上，肤色苍白，眉目低垂，一副安静又内敛的模样。像是乖顺地收拢起翅膀站在枝头的白蛾。
她身上没有饰品，但摩拉克斯能看见耳垂上的痕迹，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一粒红痣，但那确实出自一位故人。
……似乎是蛇神奥罗巴斯的眷顾。
摩拉克斯与蛇神奥罗巴斯并不熟悉，只是打过一仗的程度，也只能猜测个大概。
重要的神眷，一般来说都会烙印在眷者的额头，以视爱重，也有些炫耀或宣誓的意思在里面……奥罗巴斯留下的位置，倒仿佛自己做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虽然摩拉克斯也瞧见了未来的自己，在她后颈处留下的神眷，那位置也称不上多体面。
“来自未来的客人，我无意探究你的秘密……只是你身上有我的神眷，为何如此孱弱疲惫？”
摩拉克斯不知晓未来的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清楚一点。他不会让珍视的人受这样重的伤害，只能靠邪物如此苟延残喘。
“那应当具有保护你的效力。”
阮佳疑惑地抬起头，看向身旁，她不清楚这个所谓的神眷是什么意思。
刚被告知了数据不互通的她，也不会联想到那是在过去的支线里发生的事。
摩拉克斯已然变换了样子。
身旁的青年长身玉立，意气闲雅，一双琥珀色丹凤眼瞥来时，带着神性的怜悯，又有长辈看孩子般的温和。
兴许是觉得伪装已经被看破，他也没有必要再遮掩自己的形貌了。
他的手抬起，似乎又顾忌什么，最终只是就这虚空一点。
随着他的动作，如同闪着金色细粉的光点汇聚起来，一只岩晶蝶抖抖翅膀，落在阮佳的肩膀上。
紧接着，便是更多。
晶蝶与寻常蝴蝶不同，并不属于虫类，此也没有绚丽美艳的翅膀下诡异丑陋的姿态。
一群浅金色的晶蝶轻盈地飞逐，网状的金色脉络熠熠生辉，沾湿的翅膀在雨中依旧不受影响地微微颤抖着，轻柔纤细，远远看去像是一团金色的雾。
看上去明亮又温暖。
“放下手吧，现在足够可以照明了。”
“那么，可以专心同我聊聊吗？倘或有什么难题，不妨说与我听。”
阮佳只觉得眼眶酸涩。
无他，帝君的语气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兴许是察觉到她报喜不报忧背后的疲惫，父母各自偷偷私下联系她时，语气也是这样。
强硬，又有点小心翼翼的。
她想家了。
从前玩全息游戏，随时随地都可以暂停时间，呼出派蒙登出，也就没那么深的感触。可如今扮演npc，在游戏仓内躺着，不到结束不能轻易出来。
这里的时间是不能停止的。
她就仿佛真的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生活了很久，没有平日里用来打发时间的电子设备，游戏内也没有满好感的金大腿可以抱。起步都很艰难。
阮佳并没有磐石般坚毅的意志，她好几次都想过退出。但她总是想着，不能白白浪费时间，最后一事无成，就太可笑了。
【宝，你没事吧？我们技术人员查了一下，你的数据没有问题，说不准是帝君来这里散步，正巧被你们碰上了，问题不大，安心】
“我一切都好。”她向身旁微笑，苍白且柔软，“至于更多的……我不能说，抱歉，我和您有相同的苦衷，还有顾虑。”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空的方向。
【ovo确实，我这边问题不大】
客服小姐姐看了眼大屏幕，望着并肩前行的两人，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
“只是，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愿闻其详。”
摩拉克斯在看向她指的方向时，沉默了下来，深思熟虑的模样显得有些严峻，淡色的唇也抿成一条线。
“我手上这枚神之眼……本是一枚空壳神之眼，但今天却突然亮了起来，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阮佳想知道是不是自己点亮了神之眼……虽然她自认为自己没有那样炽烈的愿望。
摩拉克斯笑了笑，“它感受到了原主的意志，便亮了起来，不过也为维持不了多久了。”
“毕竟它的主人已经逝去。”
【宝……忘记跟你说了……】
“兴许是感激你，或是仅存的善念，让她为你点亮了这枚神之眼。”
【你抽取的身份其实是老村长，但第一次传送的时间节点不稳定……老村长不知受到什么影响，早早去世了，就打算把你传送到村长的女儿……】
“她现在，应当在担架那人的背上，正在化作人面疮吧。”
人面疮……那是同归于尽，人面疮寄宿的人死去，寄生的人面疮也就灰飞烟灭了。
如果不是恨毒了，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是他们之间的因果，我不会干涉。”
【但是还是晚了一步，村长的女儿已经被烧成焦炭，不能再用了，我们只能给你新建了一个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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