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上有所好（下）
冒犯天子是大罪，况且是在重要庆典重要使节面前，砍头流放都不为过。寇准听丁谓反口，就明白自己被人设计陷害了，虽然认罪，却仍辩白自己的无心之失。皇上见他不服软，更是恼怒，几天后连见也不见一纸诏书就免了寇准的宰相之职，降级放外任了。
被贬的诏书传达之后，寇准很是失落，对待国家大计更是尽心尽力。他心中郁郁，也无从辩驳。
临出京，在十里长亭送别的不过八王等寥寥数人。八王见寇准心中郁郁，宽慰道：“宦海浮沉都是寻常事。你看当年的赵普，不也三起三落。”
寇准的郁闷无法向别人明说，在八王面前也是有口难言，直叹气：“没想到我那么看重丁谓……”
八王道：“当年紫冰提醒你，你总觉得她多心。大丈夫不拘小节，可小女子有时更能看到人性的细微之处。处君子易，处小人难那。更何况还是个有才学的伪君子。”
寇准苦笑一声：“没想到这次我竟输给了紫冰。我们都……”
八王见寇准说不下去了，道：“暂离京城也未必是坏事。或许可以看清一些事情，一些人心。”
“临行前我去大相国寺求了个签：薪火不停，识性交攻，安得不危？我一时也不能明白，离京后慢慢参悟吧。”寇准自嘲道，“只是以后有了棋瘾，不能找王爷下棋了。王爷保重！”
寇准被贬出京后，八王倍感失落。他在书房摆了一盘棋僵坐了好久，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走都走了。几年前，还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们说要一同下京城这盘大棋。现在只剩下他自己独守残局。寇准出京，以他的才能，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回来。
他抬眼望向南边，以前紫冰在书架处看书。两人不说话，可他随时问一声，都有人答应。八王有些失神，情不自禁地叫了声：“紫冰——”
门开了，八王又是惊诧又是期盼地站起身——一个女子端着一盘茶点款款地走近身。八王就半曲半直地立在那里，看她把东西在桌上摆好了，才回过神说：“夫人，你怎么来了？”
“我知道，寇伯伯离京，你心里不痛快。”紫云缓缓道，“前一阵子，我只顾着自己伤心。其实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
八王握住紫云的手没说话。紫云拿了块点心给八王，道：“我做了新鲜花样的点心，你尝尝。”
八王明白紫云是特地来劝慰他的，接过点心尝了一口，笑道：“酥脆，入口即滑。夫人的手艺见长啊。”
“今早起来，想起紫冰爱吃南方的食物，我加了藕粉做的。”紫云也拿了一块一道吃了。
八王见她主动提起紫冰，情绪也没有大的波澜，知道她已经释怀，心里颇有些安慰，拍拍她的手背笑笑。
夫妻俩吃了一回茶点，紫云笑道：“今儿个，我出门买食材，街上好多买黄绸，那可是上用的颜色啊。”
八王嗤笑一声：“你最近没出门，不知道。皇上一直都想去泰山封禅……”
“又封禅？先皇不都取消了？”
“当今皇上哪管过去？天书都降了。要不是寇准一直拦着……这下好了，寇准被贬出京，再也没有绊脚石了。”八王叹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举国上下还不争着献祥瑞去。过不了多久，只怕这黄绢还会涨价呢。”
“那你不劝劝？”
“我怎么能劝得住？咱们只要不推波助澜就是功德一件了。”
“王爷？”紫云失望地叫了一声。
朝廷的事，紫云不懂。八王低头叹口气道：“以前紫冰不喜欢下围棋，她说世间的事岂是是非黑白说的清的。有时候明知道不对，为了自保还是要苟且。”
这话说的直白，紫云也明白了八王的无奈，张口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我知道你难……”紫云伤怀紫冰和寇准都不在身边，又道：“以前就算先帝再恼寇伯伯，也还是敬重他的。这次……是因为皇帝不喜欢，那些人才落井下石的吗？”
紫云无意中说出的因果关系，何尝不是另一种上有所好呢？
寇准罢相出京，似乎并没有在朝廷中掀起任何波澜。反倒是走了这个绊脚石，大臣们更加欢快地准备各种献瑞之事。京中的百姓今天在田里挖出块石头，明天又在院子里捡到一卷天书，各种祥瑞层出不穷。
京城有了这样的风气，逐渐周边的府路州县也效仿起来。皇上还是矜持地不开金口——他在等兖州的献瑞，尤其是泰山所在地乾封县的献瑞。
别处纷纷投其所好的时候，乾封县迟迟没有动静。毕竟，几年前他们是有切肤之痛的。早前被谢贵人的爹谢森修水坝，弄的旱涝不均，庄稼本来就没什么收成。又因为后来先皇要封禅，把他们所剩不多的麦苗也给拔了修路。满路饿殍，几乎家家都有饿死的人。
还好先帝看到了真实情况，下令免除了兖州一带三年的赋税徭役休养生息。所幸战火也没有波及兖州，这几年才恢复些元气，吃口饱饭，皇上又要封禅……
兖州一带的百姓在饿死和媚上之间，自然选择了保全自身。于是，不管上官如何暗示甚至明示，他们就是不为所动。
等不到兖州的献瑞和请愿书，皇上还是有些失落的。王钦很是恼怒，本想给这些不长眼睛的兖州官员一些教训。可朝廷自有任命官员的制度，他无权光明正大地处理没有错处的州县官员。王钦心中暗暗恼恨自己还不是宰相，权力还不够大。他要一步一步地得到那个位置，于是更加变着法地讨好皇上。
王钦直接上奏皇上：“那兖州不来献瑞实属正常。封禅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祥瑞。哪儿还有祥瑞能大过皇上亲临封禅泰山去？”
皇上欣欣然有喜色。
王钦又道：“皇上，我听说乾封县的百姓修建封禅台的时候，泥土里竟然连一条蚯蚓都没有。整个封禅台修好，连一个生灵都没有伤害。这难道还不是上天降下的福泽？”
王钦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皇上蠢蠢欲动。王钦最后索性跪下参拜：“求皇上顺从上天的旨意，封禅泰山！”
王钦的党羽自然纷纷附议。皇上就在众臣的请愿声中同意了封禅之事。
成行之前，皇上要出城外祭天地。还未出城，就有一群白鹤飞来，绕着皇帝的车驾来回盘旋。城中的百姓争相观看、纷纷称奇。皇上更是喜出望外。
随行的丁谓凑近御驾，朗声道：“史官何在？”
皇帝还没反应过来，丁谓就吩咐史官道：“记！仙鹤环绕御辇，飞舞良久！”
原来这是丁谓安排的好戏。他私下里向得宠的刘贵人刘娥的前夫——现在对外声称是刘娥的兄长——送了几亩良田。请他进宫向刘贵人问出皇上喜欢什么熏香。
丁谓就请人训练了一群仙鹤，给仙鹤闻香。待到皇上出巡时，鹤放出来，自然会循着熟悉的香味而去。这个祥瑞献的既新又雅。远不是旁人如出一辙的石头、天书可比。
皇上很是受用。从承天门降天书开始，不过是自己一手炮制的谎话。可是谎话说多了，连自己都信了。况且举国迎合，这种被逢迎、被歌颂的感觉真是太迷人了。他知道此事定然与丁谓有关，即使是假的，也是这般地合人心意。
皇帝玩笑道：“丁爱卿，我看你精瘦耸肩，倒是一副鹤相。”
丁谓趁机道：“皇上说臣一副鹤相，不知道臣将来担不担得起相字？”
长相的“相”与宰相的“相”同字不同意，丁谓这样的弦外之音，皇上还是听得明白的，笑道：“丁爱卿，急什么。你还年轻，早晚担得起。”
一旁伴驾的王钦暗中咬牙：“老子费了那么多功夫，竟被这小子几只鹤给抢了风头。”面上仍笑着恭维道：“皇上，这样的祥瑞，可知是天命所归。是我主的福气。还往皇上早日成行。”
说话间，泰山封禅的日子就定了下来。八王上书请罪说自己和王妃都缠绵病榻，不能伴驾。皇上知道他丧了内妹心情不好，更重要的是八王去不去都无碍，也就准许八王夫妇在京城静养。皇族中只带了两个年少的弟弟一同前去。
在一国君臣如病狂的祥和气氛中，宋朝的第三位皇帝赵恒，终于成为宋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封禅泰山的皇帝。
在宋皇志得意满的同时，辽国对“上有所好”却并不买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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