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唇齿相依（下）
众人按照次序坐定。新皇寒暄了几句，便宣布开席。按照礼节，皇上需先动筷子，臣下才能开始。众人瞧着皇上迟迟不动，不知是何意。
新皇环顾四周，对八王道：“四哥，朕没有筷子。”
八王见新皇身边的太监并没有着急去添筷子的意思，便知道这是试探。八王顾不上多想，迅速拿起自己案几上的筷子双手奉上：“请皇上先用臣的这双吧。”
太监顺势接过递给皇上，皇上夹起桌上的烤羊肉吃起来。众人也纷纷开始动筷子。
回到座位，八王才有空迅速环视了四周，发现封王的这三个人面前：只有八王原本是有肉有筷子的；燕王面前只有筷子，没有肉；楚王元佐面前有肉没有筷子，却放着一把切肉的刀。
八王心内明白，这就是考验他们的一道试题，就像当年汉景帝考验周亚夫一般无二。当年周亚夫不知转圜，因此被汉景帝认定不能辅佐少主。今日，新皇在燕王、八王、楚王面前何尝不是少主？
况且论威望论实力，新皇都显得弱小。他有这样的顾虑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身为天子，要确保自己的地位稳固、江山无忧。新皇元侃，现在改叫赵恒了，虽然生性孱弱，却并不愚昧无知，想出这样的方法来试探几位曾被议过储的兄长也是无可厚非。
八王知道，这一题答不好，虽不会丧命，以后的日子却不会好过。他躬身拜道：“皇上，臣等三人或是餐具不全，或是餐食不全，可否请皇上赏赐？”
新皇放下筷子，道：“今日家宴准备的仓促，总是不齐全。只是大丧未满，也不好铺张，诸位兄长就将就一下吧。”
八王这样奏报，明显是向新皇示弱；而新皇这样回答，让燕王有些恼火地哼了一声。
八王怕他发作，忙按住他的臂腕，冲楚王元佐道：“皇上说的是。咱们三个伙着分一分好了。”
元佐当年的才智也是一流，只是疯癫之后，反应有些迟缓，听八王奏报也就明白过来，忙捧过刀子问：“皇上，臣能够在大殿上动刀子切肉吗？”
“五哥请便。”
得了准许，楚王元佐就把刀子递给燕王德昭：“二哥，我怕这个东西，你来切吧。”说着就把自己案子上的整块烤羊肉放到燕王面前。
燕王也知道新皇的意思，终究心中愤恨难平，面露不悦：“你们吃吧。我不吃也饿不死。”
八王半个身子挡过来，接过刀子，把自己和元佐的两块肉分成四份，先拿出一份敬献新皇，剩下的三份一人一份。
新皇推辞道：“朕这儿已经有了。”
八王道：“皇上责任重大，理当多吃点。”说着就示意太监接住。
皇上自然笑纳：“难为各位兄长了。”
元佐拱手道：“皇上，臣等也知皇上的苦心。兄弟之间相互帮助，才每人都有肉吃。当然这都是皇上的赏赐。”
新皇从龙椅上走下来，冲三人道：“朕年轻，今后还得请各位兄长多多关照。咱们大宋江山，我不依靠你们，依靠谁呢？”
三人自是称是谢恩。新皇方让添置碗筷饭食，不复多言。
宴饮过后，新皇提起继位当天下毒之事。
“朕一直很担心。到底是谁要害我们兄弟？”
这件事确实让人心存余悸。八王等也很是关心：“皇上，宫中查的结果怎样？”
新皇唤曹璨道：“曹将军，你给大家讲讲吧。”宫中禁卫军统领曹璨奉命上来禀报调查的过程。
事发时值新皇登基的关键节点。当时上至太子王爷，下至百官都身在旋涡，内心惶惶，哪里会细想？事后静下心来再查，反倒线索清晰许多。
可能下毒的人应该就是那日上茶的十几个太监中。太监首领那儿有排班记录。曹璨把值班的一众太监叫过来，让他们一一回忆身边站的是何人，身边的人是否有异常举动。一番询问下来，大都说没有，只有一个太监说他身后还有一人。
太监首领道：“胡说。你们十六个一班，怎么会多出一个人来？”
“公公，我没说谎。我身后确实有一个人。”那个太监恳切地说，“不信你问他。”
“我在你前边，我怎么知道？”前边的太监生怕涉及自己，忙辩解道。
“你忘了？你还摔倒了。”
“那不是你推的。”
“我当时就说不是我，是后边的人推我的。”那个太监有些着急，脸都涨红了。“公公，我没骗人。”
“曹将军，他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想起，他们摔倒的时候，似乎后边是有个人。”太监首领道，“只是后来我到跟前训斥他们的时候，后边又没有人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曹璨点点头，道：“你们说的很有用。若是有什么情况再来告诉我。你们去吧。”
只是几天下来，再也没有查到后边那个人的任何线索。那人仿佛鬼魅一般，出现的奇怪，消失的突然。
曹璨讲到这儿，新皇伸手指着道：“下毒的就是这个人。”
众人也有些慌张，纷纷交头议论着这人究竟是谁。
八王微微咧嘴轻轻笑了一下。
燕王凑近道：“四弟知道？”
八王轻声吐出两个字：“紫冰。”
“哦。是了。”燕王忙又紧握住八王的手腕，摇摇头示意不能说。八王自然明了。
多出的那个人是紫冰，自然是难再查出什么。可真正下毒的人仍隐匿在那十六个人中。后来宫中有丝丝隐秘的传言，说多出的那个人是宫里的小太监秦汉。若是留心下来，秦汉最近的举动确实可疑。
没多久，真有人暗中跟秦汉联系。秦汉装作不知情，并不接茬儿。那人试探再三，秦汉仍不信：“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诱饵？”
那人无奈，把自己的衣襟解开，在胸口涂了点药水，肌肤上现出浅浅的狼头刺青：“这个你该认识吧？”
秦汉认得这是辽人的图腾，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劝你以后还是洗掉吧。我自小进宫，身上从没有这样的东西。”
那人本来有些恼怒，继而明白过来，忙点头：“对对。你说的对。我是去年进宫时才洗掉的。”
秦汉道：“以后不要见面了。”
那人见秦汉转身要走，一把拉住他道：“快要查到你身上了。你怎么还不着急？”
“是福不是祸。从咱们进宫那天起，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听秦汉这么说，那人有些伤感，低头喃喃道：“我过来的晚，我想回去。”
“那你只能去问你的上封了。”
“我不知道上封是谁。”
秦汉不信：“笑话。你不知道是谁，怎么接受指令？”
“他每次都蒙着脸，我看不出是谁。不过他应该不是咱们辽人。”
“你怎么知道？”
“第一次见他，我用契丹话给他打招呼，他没听懂。我想他能进宫，应该是大臣吧。”
“毒药也是他给你的？你这事办的，到底毒杀谁啊。”
“我没办错啊。”他人辩解道，“他让我在皇族中下手，只求一个‘乱’字。只要有人死，就乱了。谁知道后来……”
秦汉明白，幕后之人并非是针对哪个人，要的是可以掌控的局面。这比毒杀某个人还要可怕。秦汉想了一圈可能涉及的人员，试探地问道：“当初接管你进宫的官员是哪个？”
“王钦。”
秦汉抑制住内心的喜悦，故作平淡地道：“小心他。万一他查出你的身份可就不好了。以后别再见面了。”
秦汉诱出了下毒之人，本打算慢慢钓出幕后的大人物，曹璨也是这个意思。
只是新皇心内终日不安，生怕再有人暗害他，就严令审讯那个太监。结果打草惊蛇，幕后主谋没能查出来，做为奸细的小太监也在狱中咬舌自尽。至于王钦的嫌疑，并没有真凭实据，也无法指证。一切只能到此为止。
众人听了曹璨的禀报，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辽人的细作都渗透到宫里来了。曹璨等把宫中的人详查了一遍，好在没有再查出其他可疑之人。新皇才算心安。
新皇道：“各位都听见了。辽人的目的就是我皇族中人。为的是让我们大乱，好趁机坐收渔翁之利。朕是皇上，可这江山是咱们赵家的。咱们唇齿相依，断不能乱。”
八王等施礼道：“臣等自然倾力辅佐皇上，绝不给歹人可乘之机。”
新皇安心了，众人的心也放回肚子里。宴席结束，各自出宫散去。
曹璨送八王燕王楚王三人出来，道：“恕臣多句嘴。各位王爷还得多加保重。我怕幕后之人还有后手。”
八王问道：“你的担忧可跟皇上说了？”
“细作自尽之后，秦汉就跑来跟我说：那个人说过想回去，幕后主谋并未暴露，他怎么会自尽？”曹璨自然明了，只是新皇为了心安，让勒令以此结案，杀一儆百。
几人又走了一段，燕王问道：“那个叫秦汉的小太监，也太伶俐了些，他可有问题？”
“没有。他从小入宫，有个哥哥在军中战死沙场。”曹璨由衷赞道，“他虽为太监，却是块好材料。听他说，紫冰姑娘还教过他。”
燕王听到，笑：“紫冰？这丫头……”
八王笑笑，对曹璨道：“紫冰进宫，偶然间认识，倒和他成了朋友。紫冰，你还不知道？年少爱卖弄，哪里就真能教什么？”
曹璨笑道：“王爷过谦了。总之，各位王爷要万事小心，切不可再出什么乱子。”
几人谢过他的提醒，各自出宫回府。
回到南清宫，八王夫妇闲话：“我瞧着二哥怕是看上紫冰了。”
紫云有些着急：“这事不行！我只瞧好云龙！”
“只要二哥不提，咱们就装糊涂。”
“他要是提了？”
“夫人放心。他若提了，我来办。”
果不其然，次日早饭刚过，燕王妃就来了，扫了一眼问：“紫冰呢？”
八王侧头笑笑：“夫人，怎么样？”
紫云见燕王妃亲来，倒有些忐忑。
燕王妃笑笑，略微迟疑了一下说：“四弟、弟妹，我想接紫冰去住一段。”
八王夫妇已经心知肚明。紫云刚要开口，八王就抬手制止，漫不经心道：“二嫂算了吧。紫冰这样的性子，不出半个月，二哥都得烦她！”
“四弟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就不宠她？”
紫云忙上前，笑道：“嫂子莫急，德芳不是那意思。只是紫冰懒散惯了，会给哥哥嫂子添麻烦的。”
燕王妃见八王夫妇一味拦阻，道：“我不和你们说，紫冰呢？”
八王悠悠答道：“在睡觉。”
燕王妃不信：“都日上三竿了，还在睡觉？”
紫云解释说：“她前两天太累了，让她多睡会儿。”
燕王妃半信半疑，朝紫冰的清逸斋走去。
果然，一片安静。
八王在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二嫂尽管进去看看。”
紫冰睡觉不喜欢放帐子。过了屏风，燕王妃就看见她躺在芙蓉帐里——发髻散乱，睡意正酣。燕王妃想摇她起床，却被紫云拦住扶出门口。
燕王妃一甩手，一脸严肃地教训：“大姑娘睡懒觉，成何体统？德芳，当初你就是这么教柴郡主的？”
又转头对紫云说：“弟妹啊，我知道你心疼妹妹。也不能太纵容了……”
八王笑着打断燕王妃的话：“二嫂，你们燕王府容不下这样的妹妹，更容不下这样的王妃！”
燕王妃一时语塞，有些尴尬地立在那儿。
紫云忙笑着招呼：“二嫂，您瞧那桃花开的多好。咱们树下喝茶去。”
燕王妃喝了口茶，脸上还是有点讪讪的：“你们南清宫的人啊，就是比我们巧。你看德芳那话说的……”
紫云笑道：“二嫂莫气。您自己的兄弟什么样，您还不知道吗？”回头又对八王道：“夫君先回去吧，我和二嫂说说私房话。”
八王笑道：“兄弟老让嫂子生气。就让紫云陪嫂子消气吧。”
八王走后，燕王妃才说：“弟妹，我也不瞒你。是你二哥看上紫冰了。”
“哥嫂抬爱，那是紫冰的福气。只是……”
燕王妃见紫云迟疑急忙问：“是不是德芳也……”
“二嫂误会了。紫冰已经有两情相悦之人了。我们都觉得——甚好！”
燕王妃嘴巴微微张开了片刻，才笑道：“弟妹，你就当我今天说了句玩笑话吧。”
两人喝一回茶，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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