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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棠梨空庭


  永嘉五年,泉州,草泽堂。

  院房青瓦白墙,墙内长着一树棠梨,枝叶还未长盛。一名青年女子站在树下,手上站了一只信鸽,她将信纸卷进鸟腿信筒,抬手将其放飞。

  女子名曰甘棠,年约二十四五,容貌秀美清绝,一双眉目若秋波水月。她看着信鸽飞远,又扶着树干轻喘——她已有八月身孕,稍久站便会乏力。

  外院进来一名男子,见她体虚,紧走至她身前道:“阿棠,好生歇着罢。”

  她斜了他一眼,不答话,转身往房舍走去。见她步履笨重,他意欲上前搀扶,却被她挥手拂开,冷声道:“我自己会走。”

  男子名曰林凇,二十五六年纪,面貌英挺,眼眸深邃清冽,此刻却有些悻悻。他望着甘棠背影,忽道:“纵便大哥不在,你也该好生照养身体,哪怕为了孩子——”

  她回眸冷道:“不必你来提醒。”又走两步,突然脚步一顿,捂着小腹矮下身去,竟是腹中倏地阵痛,大有临盆之兆。

  林凇忙上前扶住她,只见她面色苍白,已痛得冷汗淋漓,却紧咬着嘴唇不发一声,不由得大惊。他略查探她状况,暗道不好,一把抱起她直往外院病房奔去,口里喊道:“老李,快备水来,夫人早产!”

  李伯闻言,忙命药徒准备生产器具,将二人迎进病房。林凇亲为她接生,一面手术一面对她道:“莫紧张,按我嘱咐施力。”又回头斥道:“镇痛药可好了?快喂她服下!”

  甘棠吃下药去,药物一时暂未起效,只觉腹口痛得快要裂开,脑中一片混沌。她紧咬牙关,冷汗已将衣衫浸透,手脚皆已痉挛;忍到最痛处,终于松口哭喊:“林涯——”

  药效已至,产痛暂缓,她却泪如雨下,比先时哭得更烈。林凇道:“放松,呼吸莫乱!”

  她一面哭一面调整呼吸,一面奋力生产,身心俱痛,如此捱过两个时辰,终于听见一声婴儿啼哭,响彻天地。她心里一松,来不及看婴儿一眼便闭目晕去。

  醒来时已过了一整夜,林凇守在她身旁,怀中抱着婴孩。他将孩子递与她,道:“男孩儿,长得像你。”

  孩子确实像她,虽未睁眼,且面庞红皱,已能看出几分俊美模样。许是察觉到她温柔怀抱,婴儿抿着嘴微微一笑,嘴角旋起两个梨涡。她爱怜地看了半日,喃喃道:“也像他。”

  “起个名字罢。”

  她道:“决。他说过,若是男孩儿,就叫林决。”

  他道:“孩子非足月生产,身体较弱。你且照料身心,切莫失了体力,若奶水不足,我请人来喂。”

  她凝眸看着婴孩,温柔道:“好。”

  自孩子出生,她便时时睡不安稳,一日刚从浅梦醒来,便见窗棱停了只信鸽。她默默读着回信,心中忽然一恸,险些落下泪来。孩子在摇篮低声抽泣,她手忙脚乱地扔了信喂奶,终于将他啼哭止住。她一面抱着婴孩,一面侧目看地上的信纸,哀恸许久,终于忍不住痛苦失声。

  她站在林凇面前,冷漠道:“他死前,右手筋腱曾被人挑断。”

  林凇身体一软,往后跌在椅上。

  “这封信,是你写的罢。”她将一张旧信纸扔到他身上,沉静道,“请人伤自己兄长,林凇,你够狠。”

  “我只是想证明给他看而已!”林凇忽然崩溃痛哭,“我也不想的!我没有料到!”

  “证明什么?你医术比他高明?”她冷笑道。

  林凇只是掩面痛哭,不答一言。甘棠冷漠道:“凶手身份我已知晓,不是你收买的盗匪,乃是车夫,他女儿曾生重病,未被林涯救活。你不必自责。”说罢再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永嘉六年,春。

  院中棠梨开出热烈的花朵,微风将点点花瓣拂下,落在树下人发间衣角。甘棠坐在树下,怀抱琵琶琤琤弹拨乐曲,眸中鲜少光彩。

  孩子在她身旁歪歪倒倒地走路,忽软了步伐摔在地上,没哭。她默默看着,想等他自己站起来。林凇走来将孩子扶起,逗弄片刻,她唤道:“决儿,过来。”

  孩子便松开他怀抱,摇摇地走到她身边,她搂住孩子,由他抓着琵琶玩耍。林凇站到她面前,道:“已杀了。”

  她道:“你杀谁是你的事,不必通知我。”

  “一年了,你还不肯走出来么?你到底想要什么?”他见她只垂眸看着孩子,便咬了牙低声道,“你眼中竟再不肯容下别人么?”

  “我已回答你许多次,何必再问。”

  他忽恼道:“他不过比我早遇见你!我对你哪一处不比他好?不说你未嫁时,且说大哥身亡后,我哪一日没时时照看你?可曾短过你任何衣食?你爱花爱琴,我送过你多少?你为何偏生不收?”

  她抱着琵琶,抬头望着满树棠梨花,道:“一花一琴一人,已足够了。你不必再送,且省些钱财照拂病人罢。”说罢起身移步,孩子牵着她裙角跟上,只留林凇一人站在原地。

  他横眉立了片时,拂袖而去。

  甘棠抱着琵琶走在街头,随意寻了一地坐下,不顾周围目光琤琤弹琴。她原是乐师出身,琴功极好,不多时便引来许多路人驻足倾听,纷纷称赞打赏,另有赠小玩物给孩子的,他却只躲在她身后不接。

  如此弹奏半日,天色渐晚,听众纷纷散去,她亦收琴起身,见孩子往一旁街角玩耍,唤道:“决儿,别走远了。”

  孩子便笑着往她身边回来,还未走近,街角忽疾驰来一辆马车,直直朝他冲去。她心里猛地一突,惊叫道:“决儿!”

  眼见就要撞上,街对面忽疾步跃来一名蒙面黑衣人,一把将孩子抱在怀中,险险避过了马车。她惊恐地冲上前,见孩子完好无损,还在黑衣人怀中咯咯笑着,不由得喜极落泪,颤道:“决儿……”

  黑衣人将孩子还给甘棠,温声道:“夫人莫急,孩子完好无事。”说着便转身要走,她忙叫道:“还未报答恩公救命之恩,敢请到家中小坐,容我准备谢礼。”

  黑衣人回眸道:“夫人好意在下心领,谢礼却不必了。”

  她泣道:“这孩子是我唯一的心肝,他若出什么事,我真要立死了!即便恩公不在意,我却不能不谢,还请恩公务必应我。”

  他沉默片时,道:“我观夫人琴艺超绝,不若以乐曲答谢罢。”

  她便邀了他回府,于棠梨树下演奏乐曲。黑衣人点了三首曲子,一为《望乡》,一为《河汉》,一为《春晖》。曲罢,她还要留他用饭,他只拱手道谢,执意出院走了。

  是时天色已晚,她立在门口目送黑衣人背影渐远,一回头便见林凇站在身后,问道:“你今日去了何处?”

  她从他身旁直直走过,冷声道:“你不必管。”

  他道:“我家养不起你么?何必再去演奏?若非方才那人,林决还不知出何事,你即便不喜欢此处,也该为他想一想!”

  她道:“我原是乐师,天地为家,如何不能外出演奏?”

  眼见她往卧房走去,他忽哀声道:“别走。”

  她脚步一顿,平静道:“决儿长大前我不会走,你可不必时时跟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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