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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竹枝词


  “讹兽,形若兔,能吐人言,喜欢骗人,言多不真。”

  泠涯明知那小兽不过学舌,却还是在听到其口中吐出的话语时,沉了脸色。

  他静默片刻,转头望向桌前的两个童子,见两小儿均吓得不敢讲话,尤其是道可,缩着脖子躲在至乐身后,不时拿眼偷瞄自己。

  泠涯胸中烧着一团火,炙得他燥郁难安,语气不免冷下来:“昭儿还未回来?”

  至乐恭敬道:“是,真君。”

  泠涯望了道可一眼:“将《文始真经》抄写一遍,至乐,你督促他。”说完转身离开。

  道可大气不敢喘,望着泠涯走远了,这才呼出一口浊气,抹了把脑门上的虚汗。

  雨下了一整天,如今渐渐收势,只零零星星落着雨点,泠涯撑着一把油纸伞,感知着沐昭的方位,寻了过去。

  积攒了一整天的雨水顺着道路两旁的房檐滴落下来,在洇着水迹的青石板上敲出一圈一圈涟漪。

  他穿着朴素青衫,脚踏布履,头发用木簪简单束起,身上沾染了尘世气息。

  路过他的女子频频回头,心想着,这是哪家的郎君?

  眼前的景物虚虚实实,不甚真实起来。

  古朴的青石板路、老旧的房舍、沿街叫卖的商贩、嬉笑打闹的孩童......泠涯忽然觉得,他像是出门寻找妻子的丈夫,而非揽月峰上隐世修道的剑仙。

  心无旁骛的前尘,竟像上辈子发生的事。

  此情此景,与他在空木寺经历过的幻境重叠起来,他像红尘深巷里走出来的凡人男子,甘心融于市井,与心爱之人厮守,而非一个无心无情的剑客。

  泠涯明确感知到了自己心境的改变,只是他说不清,这样的改变是在经历幻境之前,还是在那之后。

  剑修,要断绝情爱,超脱凡尘,将自己变为一把冰冷的剑,方可凝聚剑心,成就大道。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然做不到。

  离开青山村后,他频频梦到幻境中发生的事,他不清楚,肉身离开幻阵后仍无法完全挣脱其影响,是幻阵太过强大,余威尚在,还是自己不愿从幻象中走出来?刚到邙风城那夜,他两次三番任由别人误解自己与沐昭的关系——卖花童子也好、面具小贩也好,别人将他们当作一对,他却不解释,甚至心中暗藏着侥幸与喜悦......说到底来,还是心魔已铸,他终究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对她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在听到那讹兽的胡言乱语时,他的心神瞬间错乱,一想到今后有一天,她或许会同别的男子互生情愫,厮守终身,一颗心便痛到难以自抑。

  他明知自己陷入了一份悖德的感情中,为伦常道德所不容,却放纵着自己愈陷愈深......

  四周的房舍渐渐稀少,风吹过来,带着雨后泥土潮湿的气味。

  不远处是一片芦苇荡,几只小舟搁浅在一旁,附近几户渔家,袅袅升起炊烟。远处有孩童打闹的声响,鸡鸣狗吠,展开一幅渔舟向晚的俗世画卷。

  泠涯远远便看见沐昭站在一片浅滩旁,不知在玩什么。

  她用手拎着裙摆,裤腿卷起,露出两截莹白纤细的脚腕,几个孩童蹲在她身旁,似乎在捉蝌蚪。

  天际忽而响起一声轻雷,一个孩童抬起头,喊道:“又下雨啦!”

  另几个孩童咋咋呼呼应声:“是太阳雨!下太阳雨啦!”说着先后跑开,独留沐昭一个人在那儿。

  沐昭抬头望了眼天幕,发现东边出着太阳,西边几朵乌云却未曾散开,竟是一半晴朗,一半落雨。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天际泛起绯色和青蓝交叠的晚霞,她听到远处有妇人呼唤孩童回家吃饭的声音,方才与她一同玩耍的稚儿们纷纷家去,四周空寂下来,心下顿觉无趣。

  她走出浅滩,施了个净尘咒,将玩水弄湿的裙摆整理干净,一抬头,却看见泠涯撑着青纸伞站在不远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正望着自己。

  沐昭的心一顿,一时间呆住。

  泠涯看着她呆呆傻傻的模样,轻笑一声:“还不过来。”

  沐昭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心中别扭,气鼓鼓问:“师父来这里做什么?”

  泠涯知她还在赌气,轻声说道:“我若不来,你怕是归家都忘了。”

  沐昭低头摆弄着裙上的丝绦,语气酸溜溜:“我回去做什么?你同洬玉师叔有那么多话要讲,我回去岂不打扰你们……”

  说完抬眼悄悄望向泠涯,却直直撞进他沉沉的眸子里,心猛然一跳,赶忙别过视线。

  泠涯望着面前的小少女,想起刚到邙风城那夜,她也是这般别别扭扭,等着自己去哄。

  他从不擅长与女子打交道,从前熟识的女子中,如自小一同长大的闻柳、年少时结识的沈洬玉,俱都有些相通的小习气,便是心思阴晴难定。

  女子心性纤细敏感,喜爱拿捏娇弱当武器,总期盼男子放下身段去哄她们。从前他不耐应付这样的把戏,她人几次三番在他身上讨不到甜头,便也知收敛起这些手段。直到遇见沐昭,他才知晓,自己并非厌恶这样的把戏,而是没遇上叫他甘之如饴的人罢了。

  他微微翘起嘴角,说道:“从前倒没看出来,你竟还是个气包子。”

  沐昭听罢,瞪向他道:“我是气包子,洬玉师叔倒知书达理,师父找她去便是!”

  话音刚落,自己却愣住。

  她赶忙观察泠涯的神色,见他面色无异,似乎没有为自己方才僭越的话语生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沐昭又感到有些难过,对上他,总要小心翼翼,竟是娇不得,也怨不得......她时常不自禁流露真情,却又要顾忌着二人的关系,这矛盾纠结,何时才能到头?

  她想起刚到邙风城那夜,他明明该清楚木芙蓉代表着什么,也听到那卖花童子不明就里的胡乱祝福,却仍将那枝花递到自己手上......欧阳霄邀她到茶楼听戏之时,他为何又不出声?

  这样含糊不明态度,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傻?

  泠涯自然听出沐昭话语中不同寻常的情绪,只是这不同寻常又微乎其微,转瞬即逝。

  他望着沐昭,企图从她眼中寻出一些端倪,只是她说完那句话后,便一直垂着头,回避他的眼神。

  泠涯沉默片刻,解释道:“我不过是同你洬玉师叔辞别罢了。”

  沐昭听了,眼睛瞬间亮起来,抬头望向他:“真的?”

  泠涯看她这副模样,轻笑:“真的。”

  沐昭心中的委屈忽然消散了些,她察觉出些许不好意思,咬了咬嘴唇,小声说:“我以为师父舍不得呢……”

  泠涯走上前来,高大的身影将她拢进一片暗影中,他将纸伞遮到沐昭头顶,声音很轻:“胡说什么。”

  沐昭的心怦怦乱跳,他站得极近,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熟悉冷香传来,无端端叫她口干舌燥、手心冒汗。

  她低垂着头,只看到他长衫的青色的下摆。

  雨还在下,只是不远处的残阳却泛着金光,水平面的另一端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像是只有他们头上这一小片天空在落雨般。

  雨点敲在伞面上,噼噼啪啪七上八下,如同杂乱无章的鼓点,一下一下叩击着她的心脏。

  泠涯低头望着小少女,只看到她乌黑的发丝和头顶的发漩。他清楚,这样的情形太过诡异,他站得太近,几乎将她拢进了怀里,这样的亲密超出了男女间该保持的距离,更超出了师徒的界限。

  他只是想替她遮雨,却不自觉站近了些。

  只短短一瞬,泠涯拉开两人的距离,他往后退了半步,将伞遮在沐昭头顶,自己半个身子却露在伞外,被雨淋湿。

  他压下心中沸腾喧嚣的渴望,声音有些沙哑,说着:“走罢。”

  方才亲密的一瞬像是蜻蜓点水般的幻觉,沐昭有些失落,鬼使神差拿出了自己惯用的伎俩,说道:“我脚崴了。”

  泠涯一愣,望着依旧半垂着头的沐昭,忽然轻声一笑。

  他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了她,自己则转过身半蹲下来,说道:“上来。”

  沐昭觉得自己在做梦,她一再得寸进尺,迂回表达着自己渴望亲近的意愿,而向来防意如城的泠涯,竟这般纵容她。

  她梦游般趴到了他宽厚的背上,感觉两个人的心跳贴在了一起。

  泠涯背着她,慢慢往前走着。

  此刻,他忽然明白过来,自那夜将木芙蓉递到她手上之时,他的心便已做好了决定。

  他没有回头的可能,亦不想再回头。

  雨已经停了,沐昭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只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僵硬着手臂撑住油纸伞。

  伞下的光线变得很暗,似乎将两个人隔绝在一个昏暗的空间内,空气中流动着暧昧、忐忑,烘托着紧紧贴在一起的频率一致的心跳声。沐昭将脸埋进泠涯宽阔的背里,闻着他身上那股似草似木的清香,一颗心越跳越快。

  时间像被无限拉长,她期盼着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就这样沉默着,她忽然轻声唤道:“师父。”

  泠涯:“嗯。”

  沐昭:“我念诗给你听,好不好?”

  泠涯:“好。”

  沐昭望了眼天际,深吸一口气,缓声念道: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

  泠涯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往自己的心脏涌来,一整颗心猛烈地跳动着,蓦地鲜活起来。

  蒙在他眼前的迷障被层层拨开,像是月夜里着风吹散的乌云,露出其后的明月,将一切照得通透。

  沐昭一颗心清清明明,像冲破了囚笼的鸟儿,跃上万里长空,再没了顾忌。

  她将头埋在他的背里,想着,静静等候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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