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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三月初三,卯时。

        关怜趁着领她进来的小丫鬟转头泡茶的时候,再一次垂着头悄悄的整理着自己的蓝底白点葛布衣裳,以为妥当了,又瞥见鞋尖沾了一点露水,左右看看,偷偷抬脚在裤管上擦干净了。

        眼角从雕着云豹的花梨木椅子梭到织着红锦戏莲的细罗桌布,再到镂空窗台下的东陵玉棋盘,还有博古架上晶莹剔透的各种玉器摆设。初春的新日穿过树荫落在屋内,洒下斑驳星点,越发显得小小的走棋轩布置精美,闲适怡人。

        那唤作白芷的丫鬟正端了茶水进来,笑道:“今日上己节,大小姐大清早的就去厨房忙活了。还请关小姐稍作等待,喝点热茶。”

        关怜手忙脚乱的站了起来,双手在衣裳后面抹了两下后才敢接过雀儿喜春的青花茶盏,低声道谢。白芷又让人摆上一碟海棠糕,一碟金银小米饼,让人好生伺候了这才退下。

        过了一盏茶时分,外间院子里隐约传来人声,只听问:“令涴小姐可在?”

        白芷正巧立在轩外长廊上,对着来人笑说:“姐姐来得不巧,姑娘有事不在屋里。”

        那人道:“我家小姐让我问个话儿,说难得上己节,离宫浅梵池附近的海棠花开得正繁茂,想问问令涴小姐要不要随着一起去赏花游池,同行的还有其他几位兄弟姊妹们。”

        白芷哎呀道:“前些日子令乾公子让人从书院传话,说今日要回家过节来着,也不知小姐会不会出门。不如等会我问问,有了信儿就让人去告知姐姐,可否?”两人又说了几句,那人应着走了。

        一直竖起耳朵听话的关怜不由得咋舌。离宫那不是皇宫的别宫么,处在北定城的东南边上,每到一定的节日才会开放给百姓们赏花游池之用,就算如此,也不是所有百姓能够去的地方。她随着母亲来北定城不久,就已经隔着宫墙远远瞧见过那处高大的古木花枝,当时就向往着能够进去耍一回。方才听了这话,那浅梵池倒是这夏家小姐们寻常去处,去与不去都没什么稀罕。

        正想着,外面人影绰绰,来了一队的人。前前后后八个丫鬟,两位梳着高髻的妇人,中间围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颜如渥丹,云髻峨峨,一袭春娟摇风八幅裙,外罩青碧色对襟窄袖鹤氅,不急不缓的入了院中央大厅内。

        关怜心下紧张,那茶水也不喝了,只坐立不安的等着人来唤她。果不其然,再过了一炷香时辰,白芷就进来笑道:“我家姑娘刚回来就问起关小姐呢,请随着我来。”

        两人出了小轩,不走大厅正门入,反而顺着长廊去了左边的偏门,迈了两个门槛,里面豁然开朗的出现了另一个小院。中间一棵苍天银杏,树下有白石古井,游廊四处摆放了不少的花盆景物。白芷带着她进了边上一厢房,厢房里只有简单的一桌四椅,坐着两个丫鬟扒拉着算盘写着什么,桌面上摆放着蓝皮簿子笔墨等。关岭眼角扫了屋角几个高颈青花瓷瓶,再随着白芷绕过右边十二扇用海贝珊瑚镶嵌而成百花争艳大屏风,这才看到大厅。厅的正中间墙上挂着一副‘难得糊涂’的字,下面一张五屏风围子的贵妃榻,周围站立着四个丫鬟子和两个妇人,皆静止无声。

        关岭暗中数了数,从小轩出来到此为止,一路上见到的丫鬟媳妇们最少也有十来个,这还不包括方才跟着那少女入院子的熟面孔。

        “关妹妹来得早,倒让我失了礼数让你久等了。”一处门帘子掀开,方才见到的少女又换了一身衣裳出来,依然是八幅裙,外套成了桃领绒绣短衫,隔得不远,上面的银线裹着的小珍珠圆润滑腻,不咄咄逼人且光华内敛。

        关岭急忙提裙行礼,手中捏着麻布的料子都忍不住发酸,极尽平稳的道:“关怜见过令涴表姐。”

        夏令涴扶起她,笑道:“我们这的姐妹们不来虚礼,以后可别如此,会让我被人笑话的。”关怜脸上一红,嚅喏道:“娘亲说礼多人不怪,我什么都不懂,只能……只能……”

        夏令涴莞尔,牵着她的手坐到榻上,只问:“可曾吃过早饭了?我这人闲不住,早上起来就到处晃荡到现在还饿着肚子。要不,妹妹一起吧?”

        关怜想起娘亲的叮嘱,正准备拒绝,可瞧着对方那温和的笑意只觉说谎不好,呆呆的不肯说话。

        一边连翘已经招呼着丫鬟们摆饭,趁着空闲白芷赶紧将早上有人托的话说了一遍,又补充道:“前些日子令寐小姐与汪公子下棋就说起过这个事儿,汪公子开始说不去,令寐小姐就说夏家的所有姐妹们都会同游,他才同意了。”

        夏令涴点头,旁边有个丫鬟上前轻声道:“方才大公子的书童白泽来传话,说公子已经出了书院,没多久就能到了。”

        夏令涴笑道:“他是为了来蹭饭的,等我们早饭都摆上了桌子,他定然就进门了。快去让厨房将预备给他的饭食一起送来。”想了想,又问:“二小姐呢?”

        另外一个丫鬟道:“二小姐昨日里去了书院,搬回来一箱子书籍,想来昨夜通宵读书到现在还没起。”

        夏令涴暗叹道:“这都成了书呆子了,明明才学不错,可为何皇城第一才女的名头就是不落到她的头上。古家那位二小姐比我们夏家的二小姐还会吃书不成?让她别春困了,起来我们姐弟一起吃个早饭,等会儿去春游。对了,小公子在哪里?”

        这下答话的又是另外一个丫鬟:“小公子在夫人处,半个时辰前起了。老爷说今日要验查公子新学的字,这会子还在苦练。”

        夏令涴问:“爹下朝了?”

        “是。”

        夏令涴道:“那就把他接过来吧,让爹爹娘亲吃顿安稳饭。晚上再送过去。”想了想,提醒道:“让柳氏今日呆在她自个儿屋子里,哪里也不准去。”

        关怜安静的听着众人说话。夏令涴不管问了什么,总有不同的丫鬟条理清楚的答得上来,一问一答之间,屋子里的人大都回了话,没多久就去了大半的人。没了多久,屏风后有丫鬟说饭食准备好了,夏令涴就牵起她的手道:“等会儿我的妹妹弟弟们都会过来,我给你一一见过,以后才好说话。他们都小,不太懂规矩,表妹可别笑话。”

        关怜一径点头,心里暗道自己哪敢笑话这府里的任何一个人啊,别说是这些小姐公子了,就连这两日见过的丫鬟婆子们也都比她懂得更多的规矩。

        两人才走到饭厅,又有丫鬟来报:“汪公子来了。”

        夏令涴肩膀一耸,苦笑道:“又一个蹭饭的,快去让厨房再添几样吃食来。”话音刚落,正门处就走来一位少年。眉如青山,眸如墨,身形峻拔如松竹,淡青君子兰暗纹长衫上系着白玉环扣腰带,笑得清朗:“谁让整个夏府属妹妹这处的饭食最为爽口,让人垂涎。若你肯将你那厨子送与我,说不定我就再也不来叨扰了。”

        关怜缓缓抬头望去,只看见一层珍珠白的光晕笼罩在来人周身,如深山隐士踱步而来,通身的淡然文雅,一见难忘。

        对方转过身来:“咦,这位似乎没见过,你……”

        夏令涴倏地扬声道:“人都回来了还躲着做什么?大清早的没人与你躲猫猫玩,快出来。”

        几人同时朝门口望去,却没见着人。夏令涴指着窗棂边的暗处:“在那。”

        “姐姐好没趣,我都难得遇到汪哥哥一回,也不让我吓吓他。”随着光影走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正是大公子夏令乾。夏令涴与他逗笑说:“你当汪哥哥的武学是糊弄人的。你的动静那么大,像只老鼠闯来闯去,别说进了屋子,在外间院子时我们就已经知晓了。”

        一旁已经有丫鬟替夏令乾褪了披风,另有人打水给他洗手洗脸。等到饭桌上摆满了早点饭粥,陆续有另一少女走了进来,双眸低垂,明显睡眠不足的慵懒姿态。

        夏令乾见了她,笑道:“二姐昨日走得不巧,刚出了书院就有人运来几箱子珍本,都是去年各地最新出的诗集画本,灵异侠盗的闲书也有些。我特意挑了一些给你带了回来,二姐准备怎么谢我?”

        精神头不足的夏令姝悄悄掩了一个哈欠,懒洋洋的道:“以书易书如何?”

        “嘁,你当我也是书呆子。”

        “我前些日子在闻先生的书房翻了些东西,其中有一本武学残本……”

        “成交。”

        夏令姝稍一仰头,瞥了弟弟一眼,再不说话。

        夏令涴当着两人牵着关怜上前一步:“来见见你们的远房表妹,她是关姨妈的女儿,小名关怜。”姐弟们都认了。她又指着汪云锋道:“这位是皇城第一才子,人称‘枉风流’的汪公子。”气得汪云锋拿着扇柄敲她的肩头,惹得大家闷笑。关怜都慎重其事的行了礼一一拜见了,众人这才落座。

        丫鬟正给几人盛粥的时候,门外又来了人。一个婆子抱着位五六岁的稚童进来,圆润的脸颊,怯怯的神色。

        关怜来这夏府的两日已经见过这小童几回,只知是妾侍生的儿子名唤令墨,自小放在正室屋子里养着。别的不说,瞧他的吃穿用度倒与嫡亲的小姐们没什么不同。她心里觉得奇怪却不敢问,稍抬头仔细瞄了瞄几姐弟的神色,夏令涴自始至终的笑意莹然,夏令姝眉头微挑,夏令乾直接从那婆子手中提了稚童的衣领将他放在膝上,揪着胖嘟嘟的脸颊道:“好你个娃儿,居然比我这哥哥都懒,如今从娘亲到姐姐屋子的这几步路都不愿意走了?嗯!”

        夏令墨唔唔道:“好疼,哥哥快放手。我昨日被闻先生罚抄书,站着写字写了一整日,腿到现在还立不住。”

        夏令姝淡淡的道:“谁让你不小心将墨汁撒到了他新写的账本上,活该被罚。”夏令墨呜呜的哭,夏令涴让他按照规矩坐在了下手,说:“开饭。”

        一时之间,别说话语声,就连哭声也突地消於无形。食不语,是饭桌上的第一条规矩。

        等到饭后,丫鬟来报,说出行的物品都准备好了,其他小姐公子们已经在大门外等着。夏令涴让夏令姝带着几人先走,自己安排完事情马上就到。等到她出门,汪云锋站在了庭院中,高大树荫将他笼罩,越发显得沉稳。

        夏令涴随意笑问:“汪哥哥有事?”

        “不,只是想要与你一起走走。”

        夏令涴一愣,白皙的脸颊上飘起一点点红晕,转瞬即逝,即道:“这夏府也就由着你一个外姓男子如此放肆了,若是别人早就几棒子给轰了出去。”

        汪云锋小声道:“我本就不是外人。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令涴,你说是不是?”

        “这事我如何知晓。要不,等会儿去问问令寐姐姐?”

        汪云锋脚步一顿,苦笑道:“我们前日只是下了盘棋,别的什么也没有。”少顷,轻笑:“你这是吃醋了?”

        夏令涴随手从花圃从扯了一片花叶放在手心研磨,低头道:“我吃什么醋!你刻意与我一道出门,让令寐姐姐瞧见了又会少不了一番解释。这一次,看你如何哄她。”

        “涴儿,”汪云锋拦在她的身前,握着她的手:“歪曲我的心意并不能让你好受。”

        夏令涴感到身后丫鬟婆子们隐藏的目光,挣脱两下都挣不开对方的钳制,再这么纠缠下去,别说是院子里的人,就怕在大门外等着的堂姐堂弟们也都会猜想。她忍住心底泛滥上的一层委屈,轻声道:“你且放开,前日的事我不与你计较。”等到对方一松,她率先拐了门出了院子。

        抬头,春日暖阳下,她已经恢复了笑如清风的样子,那一点点的苦闷和酸涩再一次被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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