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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锦荣门


纤云浮在湖蓝澄净的苍穹极顶,金乌映射下,长安城浮光隐现。今日是七夕佳节,这座余朝和宁朝两朝的都城,处处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氛围。

        皇帝姜渊下旨万民同庆。姜渊是宁朝的开国皇帝,登临帝位不过五年之久。他一向以余朝的奢靡亡国为戒,时刻警醒自己节俭度日,切莫铺张浪费,骄奢淫逸。皇帝亲力亲为,自然上自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纷纷跟着效仿,一时间全国上下节俭之风久盛不衰。即便今日一早,市井街坊便处处张灯结彩,吆喝之声不绝于耳,也不敌前朝余祚帝的万寿佳节奢华靡费。

        如果必说今日长安城锦绮繁煊,霏雾氤氲的地方,就非城北巍峨高耸、叠嶂起伏的储秀宫莫属了。储秀宫是余朝祚帝在皇禁城旁修的行宫,原称“迷楼”(1),姜渊登基后改为储秀宫,为新入宫中的家人子教习礼仪、悉知宫规的住所,又为平日避暑小憩、大宴天下的行宫。而今日的七夕家宴,就定在了储秀宫三大殿之首的金銮殿。

        在储秀宫众多亭台楼阁间,一位身着绛红色的织锦钩花长裙的丽人正站在邀月台临风远眺,她身后的女子矜着标准的叉手礼(2),眉眼低垂。

        邀月台在皇后所居的凤鸾殿下方,姜渊的嫡妻敬睦皇后英年早逝,惟有颖贵妃秦云念代掌凤印,替姜渊治理六宫。所以她在储秀宫的住所也被安排在了凤鸾殿之下。

        秋风带着些许苍凉的意味轻轻拂过,颖贵妃伸手拍了拍栏杆,莞尔笑道:“珮璇,秦王那边如何了?”

        她身后名叫珮璇的女子微微一笑,即刻回道:“回娘娘,殿下原话,说万事俱备,只欠您的东风了。”

        “只欠东风?你听,东风这不是来了么?”她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将手举到耳畔,脸上笑意渐浓,仿佛一朵婉转舒展的牡丹。

        珮璇会意,羽睫一掀,把头埋得更低,只道:“是,金鸾殿和邀月台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娘娘过去了。”

        秦云念缓缓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到珮璇身侧,轻声道:“记着,凭他是谁,一个都不能留。”

        珮璇深深垂首,脸上浅漾着胜券在握的笑意:“娘娘您放心,奴婢定会处理得干干净净,绝不给您和殿下留任何后患。”

        秦云念伸手压了压鬓角,笑道:“很好,你放心去做吧。”

        珮璇的声音波澜不兴:“奴婢谨诺。”

        颖贵妃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唤来另一名侍女瑞珠,搭着她的手转身旖旎而去。

        风猎猎,雄鹰长啸一声,如并刀刺水,骤然划破了天际的宁谧。

        “哒哒,哒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太子姜奕承,齐王姜幼吉带着大队人马飞速朝储秀宫锦荣门冲来。

        “快!快跟上!”

        姜奕承大喝一声,策马扬鞭,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一路畅行无阻,队伍行进得越来越快。周遭反常的寂静好似破晓前将至未至的鱼尾白,让人莫名期许又感到深深的不安。

        姜幼吉的心正是被这样的沉寂纷乱了阵脚。他骑马追随着姜奕承的背影,圣旨在奕承怀中来回跳跃,鲜亮的明黄色不住挑逗着他的心绪,让他愈发心浮气躁。

        “大哥!快停下!”他终于忍不住对着奕承的背影大喊了一声。

        幼吉的语气十分焦灼,甚至带着命令的口吻。奕承有些生气,自从姜渊建立宁朝并立他——敬睦皇后的嫡长子为太子以来,除了恩师魏琮,还从未有人对他颐气指使。他被迫拉紧了缰绳,一边安抚着受惊的马儿,一边压着怒意问道:“四弟!你这是做什么!”

        见奕承停下,幼吉赶紧快马加鞭追上前去,迫视着他的双眸道:“大哥!此地不宜久留!撤退!”

        “不宜久留?”姜奕承的疑惑转瞬即逝,他显然无法相信幼吉此刻所言,只顾着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是父皇唤你我救驾,圣旨在此,岂会玩笑?”

        幼吉见奕承丝毫未露动摇之意,不由提高了音调,“可是大哥你看,这四周何来三哥的叛军?!”

        幼吉的话如当头为他泼了一桶三九寒天将化未化的冰凌,刺骨的寒凉冻得奕承浑身瑟瑟发抖,连马儿也不安地扬了扬后蹄——四周的红漆玄铁耳门紧紧锁着,高耸的城墙上空无一人,唯有天光云影投下的淡薄,与大雁飞过浮掠的矫影。

        太阳越升越高,奕承黯然垂首,怀中圣旨反射的明黄光泽猛然刺痛了他的双眼。他还是不肯死心,依旧紧握着缰绳,双手与声音一起颤抖着:“这儿没有,不代表宫里没有!说不定他已经杀到父皇的金銮殿了!咱们若不赶快进去,就会被他抢占先机!”

        “大哥,你冷静点!”幼吉将奕承死死拦在身后,不让奕承有任何前行的机会。他虽然为奕承的执迷不悟感到十分愤懑,但大计当前,还是生生地把胸中一腔不满咽了下去。他转眼和静地看着奕承,循循善诱道:“没了性命,何来先机?就算三哥真的逼宫谋反,咱们不如等他杀了父皇,了却大哥的心头之患,再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样岂不便宜?”

        奕承的眸光微动,如一枚石子投入平湖,乍然泛起细细的涟漪。他心若明镜,救驾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乾清宫正大光明殿的宝座。

        奕承的心腹费扬古见他已然有了动摇之意,也立即骑马上前,道:“殿下,卑职认为四殿下说得有道理,与其徒有救驾虚名,不如直接君临天下!”

        奕承会心一笑,手起鞭落,朝众人喝道:“走!赶紧撤退!”

        他带领着队伍飞快往回赶,但前方来时经过的祁顺门却在渐渐关闭。众人暗叫不好,回头一看,锦荣门的两扇也越靠越紧。领队的骑兵们见状不由更快地朝前奔去,幼吉却机警地大喊道:“不要过去!小心有诈!”

        果然话音刚落,四人即刻摔得人仰马翻。还有骑兵想冲过去探个究竟,奕承不免也有些惊慌了,忙道:“都停下,都快停下!”

        队伍停在了原地。四匹良马躺在地上痛苦地喑鸣着,小腿处深邃的豁口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幼吉心底疑窦顿生,他不禁把头一偏,只见距离地面不远处,一道明晃晃的寒光随着他的动作闪电般划过。他恨得咬牙切齿,怒骂道:“居然是刀丝绳!”

        众人大惊失色——刀丝绳是江湖上最为锋利的暗器,专门用来阻拦飞奔的马匹,绳子坚硬如铁,纤细如丝,又锋利如刀,故名“刀丝绳”。同时它也极为残忍,能直接斩断牲畜的双足,但凡被伤害的马匹竟无一例外。

        “砰”的一声刚落,两扇大门随即死死关闭,众人如梦初醒,可是他们如何还有喘息的机会?耳门纷纷打开,秦王禁军像一匹匹脱缰的野马,气势如虹,嘶喊咆哮着从四周蜂拥而至。

        “殿下!”费扬谷迅速抽出自己的佩剑,眼睛睁得圆鼓鼓的,活像悬在檐角的青铜风铃。他又惊又怒,几乎嘶喊道:“我们真的中计了!”

        奕承看着茫茫涌入的大军,再回想起之前种种一反常态的迹象,终于幡然悔悟。幼吉却无暇顾及奕承的心情,他紧紧盯着队伍最前面的姜奕衡,几乎破口大骂道:“果然是你在使诈,竖子(3)莽夫!”

        奕衡只是冷冷一笑:“我若不谎称自己逼宫谋反,再联合颖母妃的人盗取父皇的玺印,你们岂会如此轻易就落入我的圈套?”

        “你!”幼吉指着奕衡,隽永的双眸里寒光乍现,“没想到你竟如此卑鄙,胆敢假传父皇的圣旨!”

        “我卑鄙?”奕衡忍俊不禁,“四弟,假传圣旨算什么?当年咱们跟着父皇打天下时,你和大哥谎报军情,害我身陷叛军重围,险些丢了性命,不也一样用的下作手段么?谁又比谁更磊落呢?”

        大敌当前,奕承脸上的愤怒与慌乱反而被轻蔑和不屑代替。他朝奕衡笑了笑,道:“行了三弟,你与本宫(4)有着一样的野心,还谈什么卑鄙与磊落?!”

        奕衡轻轻扯起唇角,鄙夷笑道:“还是大哥明白,乾清宫正大光明殿的龙椅马上就要易主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哪管是否取之有道呢?”

        日近正午,炎炎烈日下的长安城热浪翻滚。幼吉被灼热的长风煽得怒火攻心,目眦尽裂:“你这不孝不悌的反贼!父皇和大哥都还在呢,你就急着取而代之?!”

        奕衡仰天大笑,佩剑反射的寒光为他的笑容镀上一层寒凉的凄色:“如若他们都不在了呢?更何况你们早已成为父皇的弃子,我若真的逼宫篡位,你们也奈何不了我!”

        “你胡言乱语!”奕承的双手青筋暴起,心底的愤怒与不甘宛如春雷炸响,“什么叫父皇的弃子?!你若真的逼宫篡位,本宫就替天行道!”

        奕衡笑得分外爽朗:“那恐怕大哥这次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5)了。”话音刚落,他的神情即刻覆上一层冰霜,即便身在七月里,也令人望之生畏,“父皇有旨,太子姜奕承、齐王姜幼吉谋反叛逆,意图逼宫,现命秦王姜奕衡清剿叛军,不得留有活口。”

        “不可能!不可能!”奕承猛烈地摇着头,热烈的风拂过他因惊怒而抽搐的面颊,如荆条鞭身般痛得他锥心刺骨,他本能地大喊:“父皇呢?!本宫要亲口向父皇问个明白!”

        “问个明白?”奕衡的嘴角捎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怎么大哥还要我再重述一遍父皇的口谕吗?”

        “你信口胡言!”幼吉聚拢眉峰,恨得牙根发颤,“若非你假传口谕,便是你蛊惑父皇非得杀了我们!今日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杀!”

        风声止息。奕承和幼吉带着人马冲入奕衡的包围圈,骑马撞翻了两名士兵,反手“呛”地一声从剑鞘中拔出长剑,澄澈的阳光照得雪亮的剑锋耀眼生辉,寒光毕现。

        锦荣门外瞬间杀成一片。

        “大哥!擒贼先擒王!”幼吉一边抵挡着禁军猛烈的进攻,一边朝奕承大喊着。

        奕承会意,立即骑马朝奕衡冲去。他挥动长剑,冲破阻拦,一招一式充满了杀意和决绝,剑势凌厉而凶狠,流动的银光交织蔓延,宛如一张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层层迫近,决然辛辣。

        奕衡也拔剑出鞘,全神贯注,剑影行云流水般骤然划过,斩断了奕承流畅的快击。如同打碎了满地的月光,奕承密集的剑势立即变得凌乱不堪。那惊鸿卓绝的一剑去势未止,奕衡瞬间贴近了奕承,再次飞快划过诡异绵延的曲线,蛇一般卷向奕承的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幼吉反手挥剑力压,“铛!”的一声,两剑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宛如龙吟凤啸。耀眼的火光陡然迸进,映衬出奕衡与幼吉的眼神也变成一样冰冷的银白色。

        奕衡被逼退几步,奕承惊魂甫定,随即再次联合幼吉发起进攻。双剑合壁,这一招比方才的更为迅猛,二人一左一右,紧迫着奕衡的脖子划过去。

        “嗖——!”

        一支利箭呼啸而来,正中奕承胸口,钻心的灼痛迫使他失去平衡,重重跌在地上。

        “大哥!”幼吉惊呼一声,剑势不由一缓,奕衡趁机压着马鞍将他一脚踢翻在地。

        幼吉也重重摔到了地上。他忍着剧痛迅速坐起身来,回头看见奕承煞白的脸色,赶紧几步膝行至他身边,扶着他的肩膀焦急不安道:“大哥,大哥你怎么样了?”

        “化……化骨散……”奕承用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说不出一句话,只好死死地瞪着奕衡,目眦尽裂的模样好似下一秒就能从眼底沁出殷红的鲜血来。

        “化骨散?!”幼吉惊得双手发颤,但也很快回过神来,仰头恶狠狠地盯住奕衡,“你居然在箭上抹了化骨散!我还真是小瞧你了,这么多天下奇毒竟然都能弄到手!”

        毒液迅速渗入奕承的五脏六腑,他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却再也动弹不得,只能奋力抓住幼吉的手喃喃道:“快帮我……拔箭……”

        “好,大哥你忍一忍!”

        奕承只是郑重颔首,不再言语。幼吉用尽全身力气“唰”地拔出了插在奕承胸口的利箭。奕承随即吐出一口鲜血,瘫倒在幼吉怀里。

        奕衡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打了打手势,埋伏在城墙上的弓箭手立刻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那今天就让你们尝尝这些天下奇毒的滋味。用它送你们上路,不枉你我兄弟一场。”

        “你别在这儿虚与委蛇!”

        幼吉转眼环顾四周,见城墙上都是严正以待的弓箭手,不由轻轻笑了,“我们已经四面楚歌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他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把长剑,眼神突然变得决绝又凶狠,“豁出去背水一战,大不了最后全军覆没,拼也拼得值!”

        奕衡诚然笑了,眼中多了几分真切的敬意:“四弟,我就欣赏你这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反正你至死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那有件事情我也不必再瞒着你了。”

        奕衡沉默须臾。幼吉的眉心动了动,在鼻子里冷哼一声,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卖什么关子!”

        奕衡的眸光不动,一字一顿道:“实不相瞒,在你们出发之后,骁骑营大军便立刻前去清洗东宫和齐王府了。父皇赏赐的酒中被我派人下了蒙汗药,可不比你们的化骨散差劲分毫,也不知你们的禁军能撑多久。”

        “姜奕衡!”惊惧与绝望让幼吉的脸近乎扭曲,“你居然连我们的子女姬妾都不放过!简直卑鄙至极!”

        奕衡不以为意,笑意更深:“你都要死了,黄泉路上美人相伴不好么?”

        “我杀了你!”幼吉忍无可忍,立即翻身上马,长鞭一扬,飞快地朝奕衡冲去。

        “放箭!”

        密密麻麻的毒箭如冬日冷雨,铺天盖地朝他们射去。幼吉挥动长剑挡下数支,“铛铛铛”激起明亮的火花,在一片寒光掩映中绚烂如焰火。

        “四殿下小心!”费扬谷在幼吉身后惊呼一声,几乎是同时,幼吉的背部骤然被利箭穿透。他忍住剧痛拼命抓紧马鞍不让自己摔下,继续一左一右艰难地突围着。

        奕衡看着身负重伤的幼吉,心底不禁泛上一丝丝敬服:“四弟,中了化骨散还能坚持这么久,看在这份上,三哥我不会让你死得太难看。”

        幼吉咬碎了舌尖狠狠吐出一口鲜血:“要杀要剐随便来,本王不稀罕你的怜悯!”

        左副将于世龄在奕衡耳畔轻声道:“殿下,这儿就交给卑职处理吧,您差不多该进去赶赴家宴了。”

        奕衡颔首应允,转而对幼吉爽朗一笑:“四弟,黄泉路上好好想想,你为什么会输。”

        他骑马扬蹄而去,翻滚的尘埃如烟霭模糊了马蹄下横陈遍野的尸身。

        一切才刚刚开始。

        【1】迷楼:隋炀帝修建的用来享乐的楼阁。

        【2】叉手礼是我国古代平常生活活中打招呼的礼仪,出现于唐末,流行于五代、辽、宋、金、元时期的。这种行礼方式无论男女老幼都可行使,是地位低者向地位高者行的一种礼,以示尊敬。多在站立时使用,尤其是回话时,常加上这种礼节动作。

        【3】竖子:出自《史记?项羽本记》“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指童仆;小子,对人的蔑称。

        【4】本宫:古时候的一种自称。本宫并非只是女性专有的自称,男性也可以自称本宫。有三种情况可以称本宫。

        1.成为一宫之主。例如:武侠小说经常出现某某宫,而那个一宫之主,便可自称本宫(不分男女)。

        2.皇太子(皇太子居住在东宫,可以自称本宫)和成年的公主(公主在成年后,便拥有一座自己的宫殿,可以自称本宫)

        3.皇后和拥有独立宫殿的嫔妃的自称。

        【5】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戊戌君子谭嗣同死前遗言,本文架空,故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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