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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白莲教 7


关老二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木笼中,头发因为油腻和尘土,一缕一缕地打结,原本的青衣青裤如今全是汗渍血渍,混合了污泥水渍,早就看不出原色。大热的天气里几天不洗澡,如今就连给他送饭的兵士也是一脸厌恶地捂着鼻子,将干饼往笼子里一丢了事。若不是木笼上还有之前刘小七挂上的葫芦,恐怕连水也不记得给他一瓢。

        一路上他昏昏沉沉,除了因为路途颠簸而晓得跟着官军一起行军之外,关老二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不,他还是晓得的,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不想。如他这样的逆贼,最好的下场恐怕就是留个全尸,若是当官的想要杀鸡给猴看,左右逃不过看脑袋,五马分尸,甚至活剐一类。

        路途似乎遥远得看不见终点,但关老二知道这几万川兵的目的地是赤水。到了赤水他会怎么样呢?一开始他还有闲心猜测,但后来索性甚么都不去想。想有何用?关老二出神地透过木笼的栏杆缝隙向外看,天空的颜色逐渐转为清浅的薄蓝,阳光一日比一日温柔,到了他被俘的第七天晚上,夜里的露水甚至打湿了他已经残破肮脏的衣裳。

        天气在逐渐变凉。进入八月,蜀地也许依旧溽热难当,但地处高原的贵州已经迅速冷了下来。一早一晚甚至穿不住单衣,像陈显达这样上了年纪,身上又多旧伤沉疴,就非得加件氅衣不可。

        他这两天腿脚酸得厉害,虽说每天入夜之后亲兵都想法子烧了热水给他烫脚活血,又叫手艺好的亲兵给他推拿,但白日里头的行军还是叫陈显达吃尽了苦头,甚至渐渐地快连路都走不得,只好镇日骑马。

        这会子已经扎营,伙夫忙了快小半个时辰才好歹将全营的饭食都做出来。普通兵士不过一碗清得能看清影子的白粥,两个大饼,还有些大头菜萝卜一类佐餐的咸菜,军官倒有几块咸肉,不过到了陈显达这里,伙夫晓得他这几日累得不轻,腿脚上又犯了老毛病,专门给他开了小灶,精心整治了一桌菜,叫亲兵给他送去。

        不过伙夫的好意今日恐怕会落得个空。吃饭时候,陈显达并不在他的营帐里,待得天都黑透了,他才神色晦暗深一脚浅一脚地从中军回来。这时饭食从内到外都凉了个透,亲兵看他倒背着手一圈圈地在帐篷里转圈踱步,不知何事,只好陪着小心地问他:“将主,要不小的先去叫伙夫过来收了饭食去热热?”

        陈显达这才反应过来,他见已经点起了牛油大烛,便伸着脖子朝帐外一看,“啊呀”一声,颇有些惊讶地道:“天都黑了?”亲兵赶紧应了个是,正要叫伙夫来热饭,陈显达却叫住他:“吃甚么饭?先去把队官们都给我叫来——今晚上,本将有大事宣布。”

        亲兵吓了一跳,不但怠慢,赶紧传话下去。他回到帐篷,见陈显达端坐在马扎上,烛光为他在篷布上投射出拉得长长的浓黑影子,面前的案几上头仍旧摆着没有一丝热气的饭菜,千户官面无表情,双手按在膝上,两道又黑又浓的眉毛习惯似的皱起,嘴角向下紧紧地抿着,听见动静,朝门口一望,淡淡地问了一句:“都叫了?”

        亲兵不敢怠慢,当下躬身答道:“是,各位队官都叫了,恐怕离得近的现下就该到了。”他话音刚落,果然外头响起了熟悉的报名声。陈显达点点头,也不说话,将下巴朝门口一抬,亲兵会意出去,片刻郑国才就掀开帘布走进来,看见陈显达先躬身抱拳行礼:“千户!”

        “坐。”陈显达言简意赅地说,又问一句:“队里如何?兵将们可还好?能吃饱?衣裳都带够了么?”

        虽说有些意外,但郑国才依旧中规中矩地回答道:“队里一切都好,就这几日行军辛苦,兄弟们有些疲累,不过歇息几日也就无事。饭虽说吃得不甚好,但倒是能勉强混个肚饱。这毕竟是在路上,大家都能体谅。这些天早晚都有些凉了,不过白日里头还是热。”

        “唔。”听郑国才说完,陈显达只发出一个含糊的鼻音算是回答,没有像往常一般点评几句。郑国才有些意外,但看他脸色,也不敢多问甚么。在这个简短的鼻音之后,千户官和郑国才都陷入了沉默当中,直到陆陆续续到来的队官方才打破。

        因营地位置距离中军最远,因此等李永仲赶到时,其他的几个队官都已经到了并且坐好。他在帐篷外头看见了就觉得有些为难,本想悄悄地站到角落里头去,却不防陈显达冷不丁地开口喝问道:“来的是哪个?丁队的队官?”

        李永仲有些无奈,但此刻也只能站出去。他大步走到陈显达面前,甲叶碰撞之下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在千户官面前三步停住,躬身抱拳行礼道:“卑职丁队队官李永仲,见过千户!”

        “莫弄这些虚文。”陈显达摆摆手,朝他下首一指,“你坐这里。”

        队官们不太显眼地交换着意味不明的视线,郑国才同周谦还有冯宝群倒是脸色正常,连眉毛梢也未动一下。李永仲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倒同之前无甚区别,也不多问,短短地应了个是,就自然地在陈显达左边下首第一张马扎上坐下。

        在那个瞬间,几乎所有的队官视线都汇聚到这个年轻人身上,刹那之后就若无其事地挪开。陈显达仿若未觉,朝左右一看,自顾自地沉声开口道:“今日扎营之后,千户以上在中军议事,现下本将回来说与尔等听,都各自听好,牢记在心,此事非同一般,若有人现下脑子里头还不清净,就给老夫滚出去好好清一清再进来!”

        帐篷里鸦雀无声,陈显达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满意之色,脸上却更严肃几分,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咱们知道前日里俘虏那个关老二供称有白莲教余孽企图和蛮子勾结,意欲两面回合,杀咱们一个出其不意!”

        说到这里,陈显达一拳捶到案几上头,怒容满面地道:“那劳什子白莲教,不过就是山匪一流,居然还敢说是一个甚么救苦将军的名号!恬不知耻!面皮不要!身为汉人,却要助纣为虐!这样的人,合该被咱们捉来抽筋剥皮!”说到这里,他面色稍缓,又道:“现下,制台在大方,咱们同他老人家联系不及,此事事关重大,拖延不得,因此,就在之前,关于此事如何处断,军门已下了决定!”

        听到侯良柱,众人听得更是仔细,陈显达满意地微微颔首,略一提高声调道:“正因此事关系深重,因此军门决定先下手为强!探得那镇川东所部在白撒所一带,手上有兵马三千,诈称一万,就等着同蛮子合兵一处杀进赤水了!为防两家合流,军门决定,前军翔字营,中军显字营两营一起,先去白撒所,务必要将这股匪人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听说又要和翔字营答伴合作,显字营的队官们先自闹了起来。虽然说陈显达积威甚久,但仍有人在下头和同袍叽叽咕咕地嘀咕:“怎生又是翔字营!这中军里头除了这营头,就再也找不到其他能打仗的人?”

        也有人打圆场:“中军的强兵悍将可不都在翔字营么!虽说前头翔字营出了些纰漏,但论起战力,还真得数这个!”说话人比划比划,挑起大拇指,赞了个厉害。

        当下就有人冷哼一声:“翔字营哪里能称得厉害?不过是里头有个军门的族侄罢了!自来缴获首级,他们都拿大头,遇上硬骨头和难缠的,倒是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看越说越不成样子,陈显达木着脸将案几猛地一拍,怒喝一声道:“好了!一个个的净会说嘴!人家不厉害,就你们厉害?就是不知道若上了站场,还能不能如现在这般。”

        这句话下来,顿时无人敢应声。陈显达犹自恼怒,干脆也不多说,只呆着脸继续道:“旁的我也不说了,只一件,虽说咱们跟着大军一起先去赤水,却要相机而动,到时候朝白撒所方向走……”说到这里,他脸色却黯淡下来,吸了口气强撑着道:“本将原是想无论如何都要同兄弟们一起,没想到……”陈显达叹了口气,垂着眼道:“本将如今旧伤复发,为了不拖兄弟们的后腿,军门特意告诉本将,道此次白撒所之行,我便不用去了。”

        如果是之前还只是热油里落进了一锅水,那现在的情形就更是热闹!一瞬间的呆愣之后,队官们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同陈显达开口问道:“千户!此言属实!?”“这样大的事,军门如何能不让千户上!?”“咱自入营以来,都在千户麾下作战,今日怎地却不让千户上了?”

        看着下头的杂乱,陈显达板着脸吼了一声道:“好了!不成样子!怎么,这回我不去,你们就不能打仗了么!”他一指周谦,恨铁不成钢一般骂道:“周大炮!你刚才在说甚么?怎地现在闭了嘴,真当自己是锯嘴葫芦了?!”

        周谦一窒,讪讪地在马扎上缩了缩,试图将自己藏进同僚的阴影里头。骂完周谦,陈显达又转向冯宝群,口气仍是不好:“老冯!你是老人了,如何还同他们一起混闹!?不像样!”这样一一点名,竟是把所有人都狠狠骂了一通。

        最后陈显达冷哼一声道:“军门叫咱们营上,这是信得过咱们!不然怎地不叫别个去!?这是大好的军功在前头!若能顺利找到那伙山匪,然后端了他的老巢,这就是一场大富贵!哪怕咱们赶不上去赤水,亦不是憾事!”

        郑国才在此时方问道:“千户,”他方才算是几个难得没怎么抱怨的人之一,只将此事在脑子里过了几遍,疑点果然一一浮出,他谨慎地开口问道:“千户,先前不是说那关老二嘴巴很紧,无论如何咬死不晓得镇川东的方位么?如何现在又晓得了?况且咱们的目的地就是赤水,现在又要转向白撒所……”他咳嗽一声,话里有些质疑意味:“卑职没有怀疑的意思,只是此事太过突然,也实在是叫咱们没有准备。”

        “这些事却不须你们担忧!”陈显达没好气地喝了一句道:“军门自有手段,用得上你们操心!?现下我却要说别的事——李队官。”他目光炯炯地落在李永仲身上,方才这个年轻的队官一直保持着沉默,既没有不满,也有疑问,就好似此事与他毫无关联一般。

        似乎是感受到了陈显达的目光,李永仲镇定地朝千户官点一点头,道:“千户,卑职在。”

        “此次去白撒所,你负责揽总吧。”

        陈显达此话一出,比之刚才更为震撼。刚才不过是队官们表表忠心而已,现下却多是不可置信——他们当然知道李永仲和陈显达的关系,但哪怕是亲父子,也不应让这么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担此重任!

        当下就有人沉不住气站起来表示反对,声音激烈地道:“千户!李队官年纪太轻,叫他揽总,恐怕不能服人!”

        “如何不能服人?”以往待下还算和蔼宽容的陈显达此次异常固执。他反问道:“李队官纵然年轻,但丁队战力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上回大阅,亦是得了军门赞誉。再说远些,咱们那回能活着回毕节,若不是当时还是商户的李队官不顾自家损失,一力为官军掩护,你以为咱们现在还能坐在这里说话!?”

        他教训完贸然开口的愣头青,又口气稍缓和地道:“我晓得大家顾虑,不过是以为李队官到底年轻,这样的大事恐怕还太青涩些。但我陈显达为人,与大家伙相处这么些年,何尝做过不讲道理的事?!大家摸着良心说,自家一个队,能不能和丁队正面硬抗!?都是带兵的人,这点事,恐怕是心里有数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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