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生命之约
听得这话，杜宇横生出一股力道，他一把抓住西原的手，直着脖子，眼睛突出，嘴唇剧烈颤动，似有千言万语，可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嗬的声音，表情狰狞而极其痛苦。
“怎么了？”西原吓得六神无主，“老公，你不要吓我！”
西原的声音惊惧而凄厉，向来明艳的脸上全是凄楚绝望之色。扎西连忙跑到西原身边来，一起过来的还有李医生、团长等人。
杜宇全然不瞧其他人，一双眼只像刀一样停留在西原的脸上，一刀一刀直往西原那碎片般的心里刺。
一看杜宇的样子，李医生急道:“你给他说了什么？他有什么放不下的快答应他！”
西原看着杜宇，只是哭，却不肯开口。
杜宇就那样看着她，用尽平生力气，所有情感全在眼睛里，可怜、哀求、痛苦、无助，同时霸道而又执着。
团长哽咽道:“小李，别让他走得不安心。”
西原万念俱灰，好似唯一的念想都被人拿走了，她心神摧残，喃喃道:“你非逼我到这个地步吗？……让我苟延残喘一辈子……我一辈子都在你的手里……”
西原终究不忍，罢了罢了，她闭目点头，泪雨滂沱。从认识杜宇那天开始，她就不曾真正悖杜宇的意，这一次她同样做不到。
杜宇的手慢慢松开了，脸上有了些许轻松。然后，他看向西原旁边的扎西。
扎西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因为他在杜宇的眼睛里好像看到了一些东西，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心领神会。
一会儿，杜宇喉咙里那嗬嗬嗬的声音消失了，痛苦的表情也没有了，一口气吸不进去，一切最终归到平静，可怕的平静。
李医生上前检查，之后，他用手合上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杜宇，这个男人，即使他心中有再多不舍，有多放不下，终究还是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
西原直愣愣看着杜宇，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她轻轻拂上杜宇的眉，杜宇的眼睛，杜宇的鼻梁……她要用指纹最后一次刻下杜宇的样子，如同平时的每一次离别，一点一点，刻进心里，刻进灵魂。
西原温柔一笑:“累了就好好休息，我不吵你。”
此时，太阳悬挂在那断崖上空，太阳的光芒从西原苍白色的因为一动也不动而显得很可怕的脸上滑过。西原抬头去看，山川寂寥，自己头顶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
杜宇，杜宇，你竟和古蜀王杜宇同名同姓，古蜀王杜宇被人陷害，死后魂化杜鹃，啼血哀鸣。而你，天地合谋，夺走了你的生命，你又将借谁之口，传达你那一片痴心。
西原的心口如压巨石，心情激烈震荡之下，眼前一黑，不由得胸口一闷，一口鲜血喷溅出来。
如果到了约定的时候
我还没有来
那一定是出了
人祸天灾
房舍被夷为平地
桑田变为沧海
所有必经的道路
全都被堵塞
……
——（《生命之约》汪国真）
苏扬醒来时已经是第八天了，他从鬼门关捡回来一条命。
当他得知杜宇离世的消息后，悲不自胜。他一直以为自己伤得最重，要死也是自己……那可是连长啊，意气风发让人望尘莫及的连长。
苏扬默然了半日，吓得何莉直哭。何莉一边哭一边说:“那边已经傻了一个，这边又傻一个。”
苏扬听了这话，回过神来:“嫂子怎么样了？”
“不吃不喝，不哭不闹……等你好一些你自己去看吧。”
苏扬挣扎着：“扶我起来，我现在就过去。”
“不行，你现在不能去！”苏扬身上多处打着石膏，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医生特意交待，切忌乱动，否则骨头易位触及神经，容易造成瘫痪。
“我必须去，连长有话让我带给嫂子。”
何莉一愣，之后说道：“你别动，我去找医生。”
在医生的帮助下，何莉连同病床一起把苏扬推到西原的病房。安顿好苏扬，何莉扶着陪护的李妈妈一起退到门外去。
西原靠在床头，打着吊液。这段时间她不吃不喝，全靠打营养液维持生命。她整个人已经形销骨立，两边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显得那双空洞的眼睛大得吓人。
这完全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
看到西原这个样子，苏扬忍不住落泪：“嫂子……”
西原散乱的目光随着苏扬的声音落到他的脸上，片刻之后，她的瞳孔终于聚了焦，对苏扬的话做出了反应：“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
西原苦笑一声：“有什么好看的，只不过在拖延时间罢了。”
西原这话让苏扬心里阵阵发凉，这是生无可恋啊。苏扬叹口气道：“既然嫂子决心已下，看来连长让我带的话也不必说了。”
西原早已死透的心在听到“连长”两个字的时候又狂跳起来，那道被刻意掩盖起来的鸿沟突然被人粗暴地撕开，血肉模糊，痛得无法呼吸：“他，他说什么？”
“连长让我告诉你，他学会骑自行车了。”
西原一听此话，心神激荡，那双早已干枯的眼中很快升起一层雾气，这雾气越聚越浓，最终化成泪珠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一天，西原在大街上看见一对自行车上的恋人，男孩把车蹬得飞快，女孩在后座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那笑深深感染了西原。自从西原懂得“浪漫”一词后，坐在恋人的自行车后座就成了“最浪漫”的事情。西原总幻想着，在一个闲闲的日子里，没有要紧事要做，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两人骑着自行车闲散畅游，闹市也好，城郊也罢，要的只是一种浅浅的绿色的幸福。
西原回家对杜宇说：“有空我们骑自行车去玩吧。”
“自行车？不会。”
西原吃惊道：“自行车啊，你不会骑自行车吗？”
“为什么一定要会骑自行车？”
“你骗我，这年头怎么还有人不会骑自行车？”
“不会就是不会，这有什么好骗人的。”
“人家几岁的小朋友都会骑，你小时候不骑？”
“我妈一直觉得自行车不安全，我的童车也是小汽车。”
见杜宇不像在撒谎，西原的眼神瞬间暗淡下去。杜宇不忍：“我会开割草机、拖拉机、康明斯，还有坦克，可以吗？”
“会开这些有什么用，难道我会坐在割草机或者坦克上去游街吗？”西原满脸都是掩盖不住的失落。
没想到杜宇偷偷学会了骑自行车。
苏扬道：“连长说他虽然刚学会，在大街上带你也没问题，他说他腿长，不会有危险。”
西原泪里带笑：“对，腿长是优势。”
“他说他很爱你，遇见你才知道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无论你做什么，他都支持你。”苏扬有些不忍，但还是要把杜宇的话带到，“他希望你把孩子打掉，不要让孩子成为你的拖累，只要你能好好活下去，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
西原悲不自胜。
杜宇爱孩子爱到魔障，而且他是杜家独子，这孩子是杜家唯一的血脉，如若打掉，杜家从此绝后。而他竟不惜做出如此决定，于人子却是大逆不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做出这个决定的呢，只为能让自己好好活，然后没有“拖累”地另嫁他人。
杜宇，你深情如斯，而我又岂能负你。
西原摸着平坦的小腹，里面正孕育着一个生命，是她和杜宇爱情的见证，也是杜宇来过这个世界的最好证明。她不仅不会打掉孩子，相反，她会全力保护这个孩子，这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还能为杜宇做的唯一一件事情。突然之间她感到很庆幸，庆幸还有这个孩子，就让孩子代替杜宇活下去吧。
这段时间，西原只顾着自己悲伤，全然没有顾及这个小生命。西原大悲，心神大乱，而这小生命一直稳稳待在那里，不离不弃。
看着骨瘦如柴的自己，西原第一次感到愧疚万分，为着这个孩子。
西原把双方父母召集到自己病床前来，这时她才注意到，好像是在突然之间，四个长辈已呈老态龙钟之态。李妈妈、李爸爸白发丛生，神情凄苦；昔日光彩照人的杜妈妈此刻已老相尽现，杜爸爸全没有了知名企业家的踌躇满志，此刻他只是一个中年丧子的可怜的父亲。
西原忘了，孩子的不幸在父母那里是要加倍的，何况还是彻底失去孩子的父母。自己究竟是一个多残忍的人，才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对父母视而不见。
“我要吃饭，我要活下去，为了这个孩子。”西原的语气虽轻，但态度坚决。
杜妈妈一把拉住西原的手，潸然泪下:“孩子，谢谢你，我们老杜家会一辈子记住你的恩情……”
杜爸爸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杜爸爸、杜妈妈一方面要承受巨大的丧子之痛，另一方面还得担心西原。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儿子走了，又怕西原不想要这个孩子；即使西原不打掉这个孩子，她先前那种自我放逐自我毁灭的态度，这孩子也一定保不住。现在好了，夫妻俩总算有了一些盼头。
西原看向自己的父母：“我要生下这个孩子。”
父母点头赞同。从内心来说，不管怎么样，女儿毕竟是杜家的儿媳妇，杜宇已经走了，不管女儿以后选择怎样的生活，都不能断了杜家这唯一的念想。
从那以后，西原努力加餐饭，按时睡觉，只要能为孩子好，她都会顺从，顺从听话到让人心疼。
九个月后，西原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孩子的爷爷为其取名杜徙南。语出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寓意这孩子能像鲲鹏一样大展宏图，且逍遥自在。
孩子乳名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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