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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琼玉姬


胜玉身后,极尽哀荣。

        吴王命人将她的墓地建在了太湖之中。

        湖中最大的沙洲被一直挖空到湖底,用巨大的花岗岩石堆砌成墓室。椁室用了只有诸侯王才能享用的黄肠题凑。墓前留了一条长长的信道直通岸边,送葬的队伍绵延十里,白帛高扬,哀声震天。

        送葬者人人手持白鹤,这白鹤以竹做为骨,白绢为身与翅,拉动牵线翩翩起舞,象征死者的灵魂升天。一群南归的白鹤看到了,误以为是自己的同类滞留在此,纷纷下落。几百头仙鹤在胜玉公主的灵柩上盘旋,鸣叫。

        送葬的亲友皆以为“仙鹤起舞”是胜玉冤魂显灵,哀痛不已。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也被这一奇特的景象吸引,跟随进了墓道之中,正在此时,忽然出现了一大批甲士,将看热闹的百姓强行驱赶进了墓室,然后将墓室石门重重落下,将他们和送葬的队伍一并关在了里面,给胜玉活活当了人殉!

        是夜,姑苏大城中哀声四起,皆咒吴王无道……

        时近腊月,胜玉百日忌日已过,整个阖闾宫还是寂寂无声。

        大喜之日却落了个大悲的结果,情景之惨烈让所有人始料未及。这一百天中,朝还是照样的上,阖闾殿上却往往一整日雅雀无声,众臣如惊弓之鸟,谁也不敢对上吴王那张铁青的脸。郑妃自胜玉自裁那日便卧病在床,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哀伤的氛围让太子友和梨落的大婚也蒙上了一层悲戚之色。他们成亲那日正好是胜玉五七大祭,太子大婚又不能为一个诸侯庶女之亡而取消。礼乐不响,鞭炮不鸣,一切礼仪都是减的不能再简,只太子东宫里布置了一片红色,衬着南宫里的一片雪白更显凄凉。

        韩家公子韩子咎在出事当日的下午便匆匆离去。鹿郢是被侍卫抬着回的馆驿,然后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整整三日三夜。韩子廉等人久跪苦求不出,只好破门而入。才不过三日功夫,他的两鬓竟已斑白。第二日,他们便启程返回了越国。岐雨没有随他们一起回去,无韵托她去了鲁国,将欧冶子的临终之作墨眉送给墨家巨子。

        无韵留在了夷光娘娘的馆娃宫。吴王室原本打算将她安置在南宫,与两位王姬作伴。现在胜玉一死,加上王后与琼玉早亡,南宫突然成了不祥之地,不再适合她这样的待嫁之女居住,夷光娘娘便建议让她去了馆娃宫陪伴自己,连紫玉也因为恐惧宫中闹鬼的流言硬跟着住了过来。原本地位显赫的王后寝宫,突然就变成了人人避而不及的冷宫。后来,只有犯了错的嫔妃、宫人才会被贬去那里。

        与太子大婚一样黯然的还有姬子皙的十九岁生辰。从亲眼目睹胜玉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刻起,几十天来,他没说过一句话。肖耀殿里每日飘着酒味,他也日渐消瘦下来。他生辰那日,夷光娘娘亲自下厨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虾仁云吞,他只咬了一口,便又端起了酒杯。夷光娘娘与紫玉看到他如此消沉,忧心不已。这个儿子从懂事起就对自己颇为疏离,夷光娘娘不知该如何劝,紫玉又不敢劝。两人合计了一下,便让紫玉去求了无韵。

        紫玉央求道:“韵姐姐,现在只能靠你了!不然,哥哥会把自己活活醉死的。”

        无韵为难道:“可是,我与他一共只见过几次面,并不了解他的性情啊。”

        “正是这样才好。他现在怕是最不愿与自家人相处,若是有个陌生人和他说说话,也许更好些。”

        “如此,我便去试试?”

        “好姐姐,眼下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紫玉叹息道。

        这比喻?无韵忍了忍,没敢笑出声来。连日来,她的心里也是担忧不已,不知道鹿郢怎么样了。只听姬子皙的侍卫武涧说,为他送行那日看到他的两鬓多了两缕白发。姬子皙原本是去泄愤的,见到那两缕头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肖耀殿里寂静无声,武涧引着无韵找到了殿后的澄塘边上。塘里荷叶已残,莲子未成。那人一袭布衣,长发未挽,懒懒卧在池边的巨石上。夕阳西下,映着他孤单的背影,透出一抹难掩的萧索。

        “公子,越王姬来了。”

        ……

        “公子!”武涧又报一声。

        “唔,知道了,退下吧。”他坐起了身。

        “是!”

        “坐吧。”

        无韵在离他稍远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不知为什么,自己面对他时,总是有那么一丝紧张与不安。

        他看了看有些局促的无韵,嘴角浮起自嘲的笑。

        “紫玉求你来的?”

        “嗯。”

        “你不必来的。”

        “夷光娘娘和你妹妹很担心你。”

        “哦,我知道。”

        他转过头望着泛着粼光的水面,“知道这个池塘叫什么名字吗?”

        无韵摇了摇头。

        “它叫‘澄塘’。塘中心的那个亭子上有块匾额,写着‘霞映’两个字。”

        无韵看了看塘中心的亭子,傍晚的霞光透过亭子倾斜到池面上,亭子的倒影在青碧的水中轻轻荡漾,衬得周围静谧安详。“霞映澄塘”,好精致的景致、好精巧的心思!

        “大姐出降前,每回嫌胜玉她们太闹时,就偷偷跑到这里来。她最爱在日落西山时作画,她总说‘落霞孤鹜,秋水长天’是人世间最美的景色。我呢,最爱看的是静静作画的她,觉得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像她那样美的女子了。琼玉年长我十岁,我俩虽不是一母所生,她却待我如亲弟,一应所需均与太子相同。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亲不喜见到我,每回我去给她请安,总是被她急急地打发出来。我永远也忘不了,六岁那年生辰,去馆娃宫见完礼、无意间转身时,她眼中那厌恶至深的目光。”

        他停了一下,举起酒壶,对着壶嘴灌了一口。

        “自此以后,我就开始有意识的避着她,能不去就不去,实在不行就装病。后来,琼玉知道我突然体弱多病的消息,就常常来陪我,我们就躲在这小亭子里作画。再后来,我知道她偷偷的喜欢上了宫里的侍卫统领,那人也是世家出身。她便央求我给他传信。那阵子,我一边给她俩传递消息,一边还吃了好几回干醋呢。”

        他笑了笑,脸上浮出一丝红晕。只是一会儿,又暗淡了下来。

        “两年以后,晏婴来了。你听说过晏子吧?”

        “听说过。阿公当年在齐国时,常常与晏子诘辩。阿公说晏子年少有为,日后定为齐国之栋梁。”

        “岂止是齐国的栋梁。他来到吴国请求拜见,父王听人说他‘辩于辞、习于礼’,派人为难他。他来求见时,内侍说‘天子请见’,晏婴不肯入殿。再求见,内侍还说‘天子请见’,晏婴还是不肯入殿。如此第三次,他让内侍给父王带话说‘臣受命敝邑之君,使于吴王之所,以不敏而迷,入于天子之朝,敢问吴王恶乎存?’(一个诸侯也敢妄称天子。我若应了,岂不是败坏大王的名声吗?)明着是为父王着想,实则是骂父王自不量力。可父王就吃这一套,他立即将晏婴奉为上宾,并将琼玉嫁给他当了续弦。”

        他的眼底浮现阴霾,“你知道晏婴年纪有多大了吗?四十二岁!比当时的父王还大了一岁!琼玉出嫁不久,她喜欢的那个侍卫统领,请战去了楚国战场,死在了那里。就在前年冬天,齐国传来消息,琼玉病重欲见我一面。我星夜兼程赶过去时,她已是弥留之际。她躺在我怀里,紧紧抓着我的手说:‘子皙,带姐姐回去!’”

        他哽咽了一下,“我不顾晏家人的反对,毅然将她的灵柩带了回来,恳求父王将她葬在了王后身边。”他冷笑起来,“哈!世人都将父王与晏婴的这次交锋当做美谈,岂不知只是一笔肮脏的政治交易罢了。父王给了他美名与美人,他给了父王齐国的十年相助,使楚国不敢轻举妄动。”

        他举起酒壶,将壶里的酒全部往嘴里倒去,洒出来的酒沿着他的嘴角、脖子,流进了衣襟里,很快胸前就被打湿了一大片。

        “如今,胜玉又死在了我的怀里,还会有谁?下一个会是谁?紫玉吗?”他摇摇晃晃的举起酒壶,狠狠地砸向傍边的巨石,酒壶跳起来,落入了澄塘里。

        无韵惊得站起来,想扶住他踉踉跄跄的身子,又不敢伸手。

        他站起身来,面朝着她:“琼玉明明心有所属,却为顾全所谓的大义孝道枉送了性命;胜玉明明心有所属,却被父王逼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母亲明明心有所属,却要忍辱委身于自己的灭国仇人、为他生儿育女……那么你呢?离无韵,你是为了什么、为了谁,站在了姬子皙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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