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回 元会县大河拦路 陈家庄超生道场
书接前文。前文书说到唐僧师徒离开了车迟国王城，继续西行。
这一天，天色已晚，三藏也觉得饿了，八戒也吵着累了，都提议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只是荒郊野外的，没有个人家，无处容身，只得又往前走一程。
不多时，只听得波涛拍岸的哗哗流水声音。
八戒说道：“得了！来了尽头了。”
沙僧说道：“有一大河拦路。”
三藏问道：“这可怎么过去。”
八戒说道：“等我试试，看看深浅。”
三藏问道：“怎么才知深浅？”
八戒说道：“找一块石头，扔在水里‘啪！’的一声，激起水花，就是浅。‘咚！’的一声，沉下去，就是深。”
八戒摸了一块大石头，扔到水里，只听咚咚声响，沉了下去。“深深深！过不去！”
三藏说道：“你虽然试得深浅，却不知有多宽？”
八戒摇头道：“不知道。”
悟空跳在空中，定睛观瞧，打凉篷看了一会，急忙按落云头：“师父，宽，宽！过不去！老孙火眼金睛，白天能看出千里的吉凶，夜里也能看出三五百里。如今却一眼望不到边，不知有多宽啊！”
三藏大惊，哽咽道：“这可怎么办啊？”
沙僧说道：“师父别哭。你看那水边站着的，不是一个人吗？”
悟空说道：“想是撒网捕鱼的，我前去问问。”
悟空提着灵阳棒，来到近前一看，呀！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个石碑。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大篆字：“通天河”，左右两行小字：“径过八百里，亘古少行人”。
三藏看了，哭道：“悟空，我当年离了长安，只说西天容易去，哪里知道有这么多妖魔拦路，山水迢迢？”
八戒说：“师父，你听，是哪里有鼓的声音？想是有做道场的人家。我们就去赶些斋吃，再雇只船，明天过河吧。”
三藏仔细听了听：“好像请的是和尚。我们去吧。”
师徒四众，寻声而来，时间不大就来到一座村庄前，约摸有四五百户人家。
只见村头有一家儿，门外竖着幢幡，院里有灯火辉煌，香烟缭绕。
三藏下了马：“悟空，你们在门外等着，我进去求宿。这主人要肯留我，就来招呼你们，如果不留，你们也不要撒野，要闯出祸来，又没处住了。”
悟空说道：“师父去吧，我们在门外等着。”
三藏刚来到门前，就见里面走出一个老头，脖子上挂着念珠，口里念着阿弥陀佛，要来关门。
三藏见了连忙上前，双掌合十，高声叫道：“老施主，贫僧问讯了。”
老者还礼道：“你这和尚来晚了。”
三藏疑惑道：“怎么了？”
老者说道：“来晚了就没东西吃了。早来啊，我家里斋僧做道场，管饱不说，还有白布一段，铜钱十文。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三藏说道：“老施主，贫僧不是赶斋的。”
老者问道：“那你来干什么？”
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取经的。来到这里，天已经黑了。听到府上有鼓的声音，特意来府上告借一宿舍，明早就走。”
老者摆手道：“你这和尚净说瞎话。东土大唐，到我这里，有五万四千里路。你这样光身，也没个伴儿，连匹马都没有，怎么能来？”
三藏说道：“老施主说得是。我还有三个小徒，逢山开道，遇水搭桥，保护贫僧，才来到这里。”
老者说道：“既然有徒弟，那都进来吧。”
三藏回头叫道：“徒弟们，这里来。”
悟空本来性急，八戒生来粗鲁，沙僧也是莽撞，一个人听师父招呼，牵着马，挑着担，不问好歹，一阵风，闯了进去。
那老者看见，吓得摔倒在地，惊叫道：“妖怪，妖怪！”
三藏赶紧搀起：“施主别怕，不是妖怪，是我徒弟。”
老者战战兢兢地说道：“你长得这么俊，怎么找这几个丑徒弟？”
三藏说道：“他们虽然相貌丑陋，却会降妖捉怪。”
老者似信非信，战战兢兢，三藏只好扶着他往里慢走。
史北三人闯入院中，拴了马，扔下行李。见那屋里有几个和尚正在念经，八戒把手捂成个喇叭形，放在嘴边，大声喝道：“那和尚，念的什么经？”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吼，把众和尚吓了一跳，急忙抬头观瞧，只见来人，嘴长耳朵大，身体肥大，声如巨雷。悟空纯粹一个猴儿样，沙僧好似一座黑铁塔。
吓得那些和尚，赶紧吹灯，滚得滚爬得爬，惊慌逃窜。
“哎哟！你慢点儿，碰我头了！”
“哎哟！你轻点，踩我脚了！”
“哎呀，你怎么用头拱我的屁股！”
“慢点儿，把我拍门框上了！”
稀哩哗啦，叽哩咣当，哎哟妈呀，一阵大乱，也不管经书了，也不管磬鼓了，大嚷着妖怪来了，仓皇逃窜。
兄弟三人，见这和尚连滚带爬，惊慌逃窜，乐得鼓掌大笑。那些和尚，见他们笑，更加害怕。拼命逃命，一眨眼的工夫，都跑净了。
三藏搀着那老者，来到剭里，乌漆抹黑的，没有一点灯泡，三个人嘻嘻哈哈的笑得正欢。
三藏骂道：“你们这些野蛮的家伙，十分无礼！我经常嘱咐你们，要处处为善。古人云：‘不用教就能学好的，不是圣人是什么？教了之后学好的，不是贤人又是什么？教了之后，还不学好的，不是蠢货又是什么？’像你们这样放肆，实在是愚不可及！走进门不知好歹，吓倒了老施主，惊散了念经僧，把人家的好事都搅坏了。这不是陷为师于不义吗？”
兄弟三人见师父生气，都止住笑声，不敢回话。
那老者见了，这才相信是他徒弟，急忙回头施礼：“圣僧，不碍事，不碍事。佛事已经做完了。”
八戒说：“既然没事了，赶紧弄些酒饭来，我们吃了睡觉。”
老者叫道：“掌灯来，掌灯来！”
不多时有几个仆人，点上火把灯笼，一齐出来。猛然见到这三兄弟，吓得扔了火把，丢了灯笼，跑进屋里，把门关上。往里面大声喊道：“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悟空假一听走火把，点上灯烛，搬过一张交椅，请师父坐下。他兄弟们坐在两旁，那老者坐在对面。
不多时，从里面又走出一个老头，拄着拐杖，边走边说：“是什么邪魔，黑夜里来我这善人家？”
屋里坐着的老头，急忙起身迎到屏风后面，说道：“哥哥别嚷！不是邪魔，是大唐派往西天取经的罗汉。徒弟们相貌虽凶，却都是好人。”
那老者这才放下拐杖，与师徒们见礼。老者这才坐下向里面叫道：“上茶！安排斋饭！”喊了好几遍，仆人们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八戒忍不住问道：“老头儿，你这些仆人，怎么都溜边走啊？”
老者说道：“叫他们捧斋来，侍奉老爷。”
八戒问道：“你个人伺候？”
老者说道：“八个人。”
八戒问道：“这八个人伺候哪个？”
老者说道：“伺候你们四位。”
八戒说道：“那位白脸师父只用一个人；丢脸雷公嘴的，只用两个人；那晦气脸儿的，要八个人；我得二十个人伺候才够。”
老者道：“这么说，你的饭量比较大。”
八戒说道：“也就还凑合吧。”
老者说道：“有人，有人。”一下子叫出三四十人来。
众仆人见那和尚跟东家唠得这么投机，也都不害怕了。这才排摆桌椅，安排斋饭。
三藏拿起筷子，先念了一卷《启斋经》，这才开吃。
八戒才不管这个，没等三藏把经念完，拿过红漆木碗来，把一碗白米饭，倒进嘴里，一吧嗒嘴，就咽了。
旁边的仆人说道：“这位老爷太不会算计了，不装馒头，怎么装米饭啊，这不把衣服弄脏了？”
八戒笑道：“没装起来，吃了。”
仆人说道：“没见你张嘴，怎么就吃了？”
八戒说道：“你儿子才说谎哩，分明吃了。不信，再吃给你看。”
那仆人又端来一碗，众仆人听到动静，都过来看热闹，八戒接过米饭，晃一晃，又吃下去了。
众仆人见了，大惊：“爷爷啊！你这是磨砖砌的嗓子眼儿，又光又滑溜。”
三藏一卷经文还没念完，他已经五六碗下肚儿了。这才一起吃斋。
八戒好不容易才吃顿饱饭，放开肚皮这顿吃，一个劲儿得往嘴里拾掇，嘴里还一个劲儿得嚷嚷：“添饭，添饭。”渐渐地不见饭来了。
悟空说道：“八戒，少吃点儿吧，比在山洼里挨饿，强上百倍了。将就着弄个半饱，也就不错了。”
八戒白了一眼：“德性！常言道：‘斋僧不饱，不如活埋’！”
悟空吩咐道：“收了家伙，别理他。”
二老者说道：“不瞒老爷说，白天倒也不怕。像这大肚子的长老，就是百十个也管得起饭。只是天黑了，没有熟饭了。如果还没吃饱，再叫蒸去。”
八戒说道：“再蒸，再蒸。”
老者叫仆人撤去列席。三藏谢了斋饭，这才问道：“老施主高姓？”
老者道：“姓陈。”
三藏合掌道：“这是贫僧的同宗了。”
老者道：“圣僧也姓陈？”
三藏：“是，俗家姓陈。请问刚才做的是什么佛事？”
八戒笑道：“师父干吗要问？难道你不知道？肯定是青苗斋、平安斋、了场斋而已。”
老者说道：“不是，不是。”
三藏又问道：“到底是什么斋？”
老者说道：“是一场预修亡斋。”
八戒笑得前仰后合：“这老头净胡扯！和尚家哪有不知斋事的？只有个预修寄库斋、预修填还斋，那里有个‘预修亡斋’的？你家里又没死人，做什么亡斋？”
悟空笑道：“八戒说得对。老公公，你是说错了。怎么叫做预修亡斋？”
二位老者问道：“你们取经，怎么不走大路，跑我这里来了？”
悟空说道：“走的是大路，只是被大河挡住，过不去。听到有鼓的声音，这才来府上借宿。”
老者问道：“你们到水边，看见什么了吗？”
悟空说道：“只看见一面写着‘通天河’的石碑，再没有别的了。”
老者说道：“再往上游走走，不过一里多地，有一座灵感大王庙，你们没看见？”
悟空说道：“没看见。你倒说说，什么叫灵感大王？”
两个老头哭道：“这个大王，保佑这一方百姓，年年布施甘雨。保得这一方风调雨顺。”
悟空问道：“这是好事啊，应该高兴才是，你们哭什么？”
老者哭道：“这大王，好是好，只是要吃童男童女，不是什么正经神啊！”
悟空一听，大吃一惊：“哦？要吃童男童女？想必轮到你家了？”
老者说道：“今年正轮到我们家。我们这里属车迟国元会县管辖，叫做陈家庄。庄上有几百户人家。这大王每年一次祭赛，要一个童男和一个童女，再加上牛猪羊三牲供品。他一顿吃了，就保我们风调雨顺。要是不祭赛，就要降灾祸。”
悟空问道：“你有几个儿子？”
老者说道：“老汉叫陈澄。这是我兄弟，叫陈清。我今年六十三岁，他五十八。老汉只有一个女儿，今年才八岁，取经叫一秤金。”
八戒说道：“好金贵的名字，为什么
叫一秤金啊？”
老者说道：“我因多年没有儿女，就修桥补路，布施斋僧。到小女出生的那一年，正好相反的用过三十斤黄金。三十斤为一秤，所以取名一秤金。”
悟空问：“这童男是谁的？”
老者说道：“二弟有个猴子，今年七岁，取名陈关保。”
悟空问道：“为什么
取了这么个名儿？”
老者说道：“我家供养着关圣爷爷，得了关爷的保佑，这才得了这个儿子，所以取名关保。我兄弟二人，就这两个孩子，却轮到我家。实在难以割舍，预先做个超生道场。”
三藏哭道：“这正是黄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没儿人！”
悟空笑道：“你这样家趁人值，怎么不买个一男半女用来祭赛，留下自己的儿女后代，却不是好？”
噫！悟空也是个没人性的家伙！竟敢说出这种话来！难不成买来的儿女就不是人了吗？就该被妖怪吃吗？
老者哭道：“你不知道。这大王经常来村里走动，十分灵感。”
悟空问道：“你们看见他是什么模样？多高身量？”
老者说道：“不知他长什么样？只闻着一阵香风吹来，就知道是大王来了。就要焚香下拜。家长里短的事他都知道。别说谁谁是什么生日，谁家有什么人，就是哪个在被窝里放了几个屁，他都晓得。只有亲生的儿女，他才肯吃呢。就是腰缠万贯，也没处买啊！”
看见没？这老头儿只是说有钱没处买，并不觉得悟空这馊主意有什么不馁。依我看，像他这种人性，就该吃他的儿女！
悟空见这小孩是必死无疑了，这才说道：“原来是这样。算了，算了！你把你儿子领出来，我看看。”
陈清到里面，把关保儿抱了出来，放在灯前。小孩子不懂事，拿着果子，蹦蹦跳跳地正吃呢。
悟空见了，暗中念声咒语，变成个陈关保的模样。
两个小孩儿拉着手，在灯前乱跳。
吓得那陈澄和陈澄慌忙跪倒。
三藏说道：“老施主，不必这样。”
陈清说道：“这位长老怎么变成和我儿子一模一样？连声音也一样，动作也一样？这不是折了我们的阳寿吗？请现本相，现本相。”
陈清跪在悟空面前，说道：“长老竟然有这样的本事？”
悟空把脸一抹，现了本相。笑道：“像你儿子不？”
陈清说道：“像像像！比双胞胎还像哩！”
悟空说：“你要称一称，还一样沉哩！”
陈清说道：“是是是！一样沉。”
悟空问道：“像这样，替得你儿子吗？”
陈清说道：“太好了！太好了！能能能！”
悟空说道：“我今天替这个孩儿去祭赛那大王，替你留下香烟后代，怎么样？”
陈清跪地磕头：“长老果真慈悲替得，我送白银一千两，给唐老爷做盘缠往西天去！”
悟空问道：“就不谢谢老孙？”
陈清苦笑道：“你已经替了祭赛，没你了呀！”
悟空问道：“怎么就没我了？”
陈清说道：“叫那大王给吃了。”
悟空问道：“他敢吃我？”
陈清说道：“不吃你，那是嫌腥气。”
悟空一听这话，也不逗他了，笑道：“听天由命吧。吃了我，是我的命短。不吃，是我的造化。我给你祭赛去。”
那陈清只管磕头称谢，又许诺送给师徒们五百两银子。
要说这陈清也不是个物儿，你的儿子是人，难道人家和尚不是人？就该被吃？
要是知道了悟空死不了，再答应还算说得过去，可他明明不知道。他以为悟空必死，却还同意让悟空去送死。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这分明是个假善人！分明是个蛇蝎心肠的伪君子！什么人啊这是？吃了你一顿饭，就要人家给你儿子抵命。嘴脸！
只是陈澄既不磕头，也不谢恩，只是倚着屏风痛哭。
悟空明白，一把扯住：“老大，你不谢我，也不许我银子，想是舍不得你女儿吧？”
陈澄这才跪下，哭道：“是！舍不得！多谢长老慈悲，救了我家侄子也就足够了。只是老汉无儿，只这一个女儿。怎么可能舍得？”
悟空说道：“你既然舍不得女儿，就快去蒸上五斗米的饭，再弄些好素菜，给那长嘴大耳朵师父吃。叫他变成你的女儿，我兄弟一块儿去祭赛。索性积点阴德，救你两个儿女性命，怎么样？”
八戒大惊：“猴哥，你要做好事，不管老猪死活，就要拉着我当垫背的。”
悟空说道：“贤弟，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你我进门来，就吃了这么多东西，你还嚷着吃不饱，怎么就不愿给人家消灾解难？”
八戒推辞道：“猴哥，变化的事情，我不会啊！”
悟空说道：“你也会三十六般变化，怎么不会？”
三藏叫道：“八戒，你师史说得有理，做得非常对！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来感谢他肯让我们留宿，又供我们吃斋；二来当积阴德。况且晚上也没什么事，你俩就玩玩去吧。”
八戒本来此就长，这一撅嘴，能拴住三百头大叫驴，抱怨道：“你看师父说得什么话？我只会变山、变树、变石头、变大像、变水牛、变大汉还可以；要是变个小女孩儿，那怎么可能？”
悟空说道：“老大别信他，快把你女儿领出来看看。”
陈澄就等着这句话呢，听悟空这么一说，就像得了圣旨一样，比兔子跑得还，一溜风把小女儿一秤金领出来。
噫！这老家伙也不是个好东西！人家虽然主动要替自己的女儿，可那是去送死，你怎么就做得出这种亏心事？！
看到这里，真是让人惕然心惊！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从这一点上来看，不应该救这两个孩子。但是孩子是无辜的，还不懂事，就要遭此大难，实在令人同情。从这两个孩子的角度来看，还是应该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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