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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7节 婉留城 半城


天空阴晦淋漓,院内的芭蕉叶被雨水压抑得扭动身形、上下摇摆,雨帘在屋檐处组织着,落下的珠链仿佛一颗颗流动的星辰。莺罗站在帘边,若有所思地望着雾蒙蒙的宅院,院落没有多大的改变,但她深知,在这些安定的外表下,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蹒跚行进,一切早已变得物是人非。

        此时此刻,她的弟弟正直挺挺地站在正厅布置的灵堂内,目视着面前巨大的“奠”字发呆。十五岁的他,精装的衣甲下已是一身略显健硕的肌肉,虽然长着一张帅气的脸,但他的面色却呈现着一种病态的惨白,双眼黯淡无光,像是由长时间经受的心理折磨而引起的由内而外的疲惫。他身前孤单地立着一枚精致牌位——{温诸华温氏正秉伯子怀恩仲子生于天宿四十五年卒于天宿九十八年享年五十三庚},身后则是温家大大小小数十名成员对牌位跪地而拜。

        “绍儿,给你爹叩一个头吧……”

        温黎绍怔怔地转过头,一位衣着华贵,气宇不凡的老妇人站在他面前,她花白的发髻上缠着一条白色的系带,在萧瑟的灵堂内轻轻颤动。她用一种悲伤的眼光看着他,缓缓地说道:“三年了,只可惜诸华没能看到他儿子最后一眼。那时你还那么小的个头,现在都这么大了……你娘死得早,三年来,你爹总念着你回来,怕你在外漂泊、居无定所,更怕遇到什么坏人坏事,如今你也算回来了,就在这儿好好地给你爹守灵三日,也算作做儿子的一个交代吧。”

        温黎绍悲伤地点了点头,然而,一阵轰鸣的雷声从头顶传来,紧接着一阵刺骨的寒意趋向温黎绍的神经,他很不自然地再次用右手捂住自己左侧的肩膀,似乎那里随时会长出可怕的东西。他的额头正沁出豆大的汗珠,面部轻微抽搐,双腿也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老妇人和两名青年赶忙扶住他:“绍儿,你怎么了?”

        片刻之后,温黎绍的颤抖停止了,“伯母,”他沉默了一下,灵堂内游荡着令人不安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这个身高马大的少年身上,他叹了口气,似乎做了很大的努力低下头去,说道,“我知道我对不起父亲,也对不起温家大大小小的亲人,我这么说您们可能无法理解,但请相信我,有一些事我不得不去做,这甚至关系到我们全温家人百年的兴亡……这个头,我不能磕,并且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大家不要怪我。”

        随即,全温家人便呆呆地看着温黎绍大踏步地离开灵堂,他像躲避瘟神一样头也不回地逃出门槛,雷声从耳边爆炸,他飞奔着融进大雨之中奔向大门,越跑越快,似乎穿过那里就能抵达救赎自己的桃源。

        然而就在他拉住门栓的那一刻,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猛然缠住他的腰部,将他硬生生地拽倒。他瞬时翻身运起掌间的怪力,正要挥拳捅断那不明物体的时候,它却犹如活物一样迅速收回,引出的巨大惯性又将他撂倒在地。

        温黎绍迅速站起身,双眼充满怒意地看向后方,一条亮蓝色的丝带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轻柔地悬浮于空中,雨水没能阻碍丝带悬浮的姿态,它延伸向雨幕深处,而那里正幽幽走过来一个纤弱的身影,她那枚碧绿的发簪在雨水中正发出温润的光芒——

        “莺罗。”温黎绍的声音骤然变得发紧,他用一种故作镇定的口吻说道,“不要阻止我,我需要完成一项重要的事,你不能阻止,也阻止不了。你也看到了刚才在大门外我所展现的实力,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想和你打,你不要再白费功夫!”

        女子冷冷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陌生人,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喊过她“姐”,而只是叫她“莺罗”。她想起小时候,她六岁,他四岁,他倔强的性格就明显地显现了出来,却没想到他会在长大之后,能干出那般疯狂的事情。他的确长大了,大得已经无需庇护,大得已经忘记回家,大得,已经刺破底线。她嘴角轻微颤抖,手中的丝带随着她剧烈的呼吸一起一伏,随时都有可能不受控制地挥射而出。

        “你知道你在做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吗?”

        你知道吗?!

        但她还是收回了丝带,暴雨正逐渐吞噬她与黎绍少年时的回忆,她的视线变的模糊不清,被她用手抹了回去,她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的选择,从早些时候门外的战斗中,她已经获悉了他真的在三年的时间里,变成了一个狂暴的星辞。

        既然下不了手,就别想阻止他像瘾君子那样热烈的信仰。亦或是说,她还是在埋怨他,滋生着一种趋向于恨的爱。她的目光黯淡下去,在冰冷的雨水中渐渐停滞,像是一株孤立无援的小草。

        温黎绍见状也不含糊,转身便拉开坚实的大门,一个疾步便跃上了远处高高的墙壁,沿着婉留城层叠的楼墙砖瓦,向更远处飞驰。

        莺罗像是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快速跑出大门,却发现这叛逆少年在一眨眼功夫下已是不知去向。雨珠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推动着往下滑,于她轻微颤抖的腮帮处接连坠落。

        我怎么能就这样放走他?

        莺罗恨恨地想。你已是我唯一的家人了,你还想跑到哪去……给我回来。我必须把你找回来!

        犹豫和彷徨都是勇敢表皮下的寄生虫,它们吞噬并消磨着一场恒久的关于命运的梦,但渐渐当这场梦只剩下一具骷髅的时候,勇敢的外衣早被果腹在饕餮者的胃里无从寻找、无法辨认。这就是莺罗的选择,她跑出家门,发动自己的洄息术,通过温黎绍方才留下的微弱罡气的轨迹,牵着丝带穿行于雨巷之中,意图找到自己的弟弟,她知道他一定还藏身于这座不大不小的城里,她知道自己肯定会找到他。

        “小丫头,你确定要走出这一步吗?”在一个拐角处,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头撑着把脏兮兮的荷叶伞,心平气和地对着墙角说道。

        莺罗好奇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老者没有一个旁人,便冲他疑问道:“你是在说我吗大伯?对了大伯,您有没有看到一个飞檐走壁的男子,他往哪去了?”

        “飞檐走壁?没看见……唷,姑娘,大雨天你咋不打伞啊?”老头抬起头来,略微惊讶地看着这名已经浑身湿透的碧簪女子。

        “我在找人,忘了带伞了。您刚才说‘走出这一步’是在问我吗?”

        “不不不,我是在问这个丫头。”老头笑吟吟地指向墙边一枚很不起眼的、被雨水打得低下头的小花,“她告诉我自己投错了胎,说她应该和她的姐妹在罗伦山顶生长,却造化弄人来到了这个错误的地方。她还对我说,自己准备好了拔根出走,去北方千里之外的山脉寻找自己的真命,你说这么艰难的任务,我还真有点担心这孩子哪。”

        莺罗眨了眨眼睛,歪了歪头,看了看那株再普通不过的植物,又瞄了瞄老头慈祥又温和的眼神,对他刚才的怪异言论理解失败后,心想:谁家的孩子连自己家患糊涂病的老人都照看不好,这老人大雨天一个人跑出来万一冻感冒了怎么办……

        “没事,感冒不了,再说了,就算真感冒了,你这治疗宗驰也能把我治好喽!”

        “你怎么知道我是宗驰?”莺罗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哈哈,我猜的,我不是老糊涂嘛,不过偶尔也猜中一下。”

        莺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头,但她也来不及多想了,温黎绍残留在墙垣间的罡气正渐渐消散,如果洄息的链条断裂的话,想再找到他的踪迹可谓是大海捞针。她屏息凝神,重新汇聚宗气寻找那些若隐若现的轨迹,但似乎这些罡气在故意和她玩着捉迷藏,一丝也感应不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冰冷的雨水已经冲刷掉她仅存的那点希望。

        弟弟的气息已经彻底勘查不到了。

        跟踪弟弟的唯一线索也断了。

        一股酸涩的鼻息从咽喉处涌上眼窝,想起父亲、弟弟这两个最亲近的人,莺罗绝望地蹲在了满是积水的地上,湿漉漉的头发懊恼地低垂着,暗示着这场追击刚刚开始就宣告失败了。

        良久,雨水忽然小了,或者……莺罗抬起头,不知何时,那柄荷叶伞已经来到了她头顶,老头略微蓬乱的胡子在她眼前抖动着:“我最看不得傻姑娘哭哭啼啼了,快起来快起来,再不起来就能在水里游泳了。”

        见女孩儿仍是无动于衷,老头挑了挑眉毛,叹了口轻得不能再轻的气,指着东边缓缓说道:“如果真想找你这个‘亲人’,不妨向那边找找看……”

        莺罗用诧异的目光盯着这个神秘老者,后者看起来忽然变得很沮丧。不知怎的,她相信他的话,这种感觉就像是羽丰的雏鸟相信自己会飞,初生的马驹相信自己会跑一样自然,她甚至感受到一股神秘得无法解释的力量在老人眼中藏匿,但这也只是一种感觉,自然到无从去说,甚至无从去想。

        一个起身,莺罗正要冲东跑去,却听到老者第二次同样的发问,声音中明显多了些担忧与规劝:“小丫头,你确定要走出这一步吗?”

        她知道这次老人是在冲她说话的,她同样知道,这个神秘的长者能洞穿她的内心甚至是她的未来,但她回头笑了一下,用直觉控制着她的嘴巴嫣然道:“我试试吧。”

        接着,她便消失在滂沱的雨幕中……

        然而,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刚刚转过三个狭小的街角,准备继续向前走的时候——忽然,后脑的一阵重击让她一头栽倒在地,失去意识的最后那一秒,她能感受到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粗鲁地提起,像抬草垛一样被扛到了那人石头般的肩上……

        其实直到若干年之后,莺罗才知道那个老者轻轻的问句所代表的价值,它恒定了她人生的轨迹,或是说,那应是她无数可能的命运上必须经过的一个节点,从此,世界被那场几乎永远下不停的大雨冲散了,迎来的,是被欢喜与悲恸联合搅拌的天空下,分不清现实与梦魇的层层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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