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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纠纠武夫一朝亡


在厉抗夫妇一路疾驰北上的时候,我们且先行一步,直到京城,来瞧瞧这大明中心的繁华盛世。

        京都自比不得旁的甚么地方,这里是天子脚下,岂能马虎?城正中天子所居的紫禁城宏丽辉煌气象万千,自不必细表。正中三大殿的正门太和门,便是当朝天子听政之所在。虽说天子多日不上朝理事,朝纲早废,然而毕竟是堂堂大明的心脏处所,是以在晴朗的阳光照耀下依然显得富丽堂皇到无以复加,就连殿顶那琉璃瓦,都似乎闪得额外的亮堂一些。门前左右分列的两座青铜大狮,也卖力地张牙舞爪,威武地据守着皇家的尊严。

        自太和门出,顺御道中心轴向南行,便是午门。这午门乃是紫禁城的正门,单止门上便建了五座楼,三阙上更是重楼九楹,彤扉各三十六,明廊两翼,楼阁巍峨,十分壮观。毕竟皇家颜面不同寻常,这门楼若是修得差了,岂不贻笑大方,更何谈治国安民呢?

        午门前御道东侧,汉白玉石的地面铺设得整齐而又美观。其时天子虽不上朝,然而毕竟皇威浩荡,若是雷霆一震,少不得有许多不知趣的官员要受到些责罚。而这里,正是得罪了大明天子的各类官员受“廷杖”之处。至于甚么是“廷杖”,那是宫内的说法,民间俗语却是叫“打屁股”的。

        这廷杖之刑,打的是人身上肉最多最厚之处,照说也痛不到哪里去,最多不过皮肉受苦罢了。然而自大明正德皇帝始,却似乎分外喜爱这打屁股的刑罚。大明正德十四年,天子下命廷杖大臣130余人,死11人。继嘉靖帝时,于一日内施廷杖100余臣,立毙17人。现今当权的永历帝,政绩已大不如先祖,仅毙8人而已,实已是大不如前。

        寻常百姓不明事理,不通宫廷理节,见毙官员于午门前,便只当是寻常斩首砍头之流,却哪里知道是如此高雅独特的刑罚。以讹传讹间,便有了“推出午门斩首”一说。其实皇宫门前极其森严,犯人“斩首市曹”决非此地,而是必须押往柴市或菜市口等地刑场处决的。而天子皇恩浩荡,圣意指定寻常犯人在菜市口处决,其余身居官职者则在柴市,以此区分,同时也让我们知道在大明朝,柴是要比菜贵些的。

        是以处决厉纠武,必不在午门,而是在柴市。

        从午门出来,转而向西,过三重门户几道街落,路口尽头迎面便是一座大府第。门前摆两座大理石狮,三间的兽头大门,正门匾上大书“敕造福王府”五个大字。这福王便是当朝永历帝的亲弟,尊贵非常,除了得天子宠信的那几位公公外,当朝便轮到他的权势最重了。

        从正门进去,绕过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过去后便到正房大厅。其间的富丽堂皇自不去说,此时福王正在大厅上毕恭毕敬地立着,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一人,正自端茶满品。瞧那人打扮穿着,竟是宫中的一名太监。

        其时宦官得宠权势日重,早已举国尽知,然而这太监瞧来不过十余岁,满面稚气,竟也如此大模大样,而堂堂御弟竟要在旁侧立,不由不让人感叹大明风俗与众不同,果有上国风范了。

        那太监斯理慢条的品了半日茶,这才心满意足地将茶盏放下,慢慢地从怀里摸出方帕子,轻轻在唇间擦拭,再细心地将那帕子折成整齐的方形,缓缓地收回怀中去,这才轻咳了一声,尖了嗓子道:“福王爷,您这茶味儿还真不错啊。”

        福王连声道:“不过是些寻常粗茶,倒让王公公笑话了。若是王公公喜欢,小王便叫人送些过去。”

        那王公公大模大样地坐着,丝毫不觉有甚么不妥,接着道:“我这次过来,却不是问你要茶来的。”

        福王连连点头,道:“是,是,是。”

        王公公见福王模样,皱一皱眉,扬起兰花指挥了一挥,道:“是甚么是,我这还没说呢。魏公公命我传话来,问你一句,圣上交代的事情,却如何了?”

        福王恭身道:“请公公放心,圣上旨意,小王不敢怠慢,一切准备妥当,只等明日午时三刻,柴市立斩反贼厉纠武。”

        王公公皱一皱眉,道:“魏公公神机妙算,早已算着了你有这么一步,特意叫我来告诉你一声,明日里不要待到午时,也不要在柴市处斩,只在巳初时候,在菜市口将厉纠武给斩了。”

        福王迟疑道:“这……怕不太好罢。”

        王公公一拍桌子,忽地站起身来,道:“有甚么不好了?”他年纪幼小,身量尚不曾长足,不过才到福王胸口。福王虽已年近五十,然而在这半大太监面前却慌得连声道:“是,是,是。”却也不知他是些甚么。

        王公公背过手来,在厅内踱起方步,道:“魏公公神机妙算,一切尽在掌握,我料你也不知其中妙处。你想,厉纠武总镇蓟州数十年,早已是根深蒂固,手下戚家军和蓟州铁卫威震一方。这一支人马虽在蓟州,然而若是悄悄儿地潜了回来营救厉纠武,你说咱们防得住还是防不住?”

        福王笑道:“有公公率领的西厂锦衣卫在,却哪里怕甚么戚家军和蓟州铁卫?”

        王公公点点头,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只是却要防着些好。更何况厉纠武作反,与塞北鞑子们密谋互联,保不定塞北的鞑子们会潜进京来救他。虽说这些日子里全城戒严,然而魏公公的意思是小心些最好。不然,万一有个甚么闪失,福王却不是要惹得圣上生气了么?”

        福王连连点头,笑道:“魏公公如此惦记小王,小王感激不尽,更辛苦王公公专来传话,更让小王感激涕淋啊。”

        王公公摆摆手,道:“你知道便好,现下你明白为甚么让你巳初在菜市口监斩厉纠武了?”

        福王点头道:“小王现下明白了。为防万一,小王府内亲兵尽数调动,必要将厉纠武及从党一斩而尽。”其实心内却想:如此凶险,若不多带些亲兵,万一有个闪失,却不是小命不保么?

        王公公点头,昂头道:“这一层魏公公也想到了,明日里我也会亲领锦衣卫监斩。那些反贼不来也便罢了,若是来,我正好为国除害。”他嗓音尖细,这几句话本拟说得慷慨激昂,谁知却变得不伦不类,让人喷饭。

        福王笑道:“公公少年英俊,小王本以为公公止文思非常,想不到竟还有如此豪气,小王景仰万分!”

        王公公摆一摆手,将头昂得更高些,道:“今日我便歇在你这里了,明日辰时,咱们一同押解厉纠武到菜市口去。”

        福王笑道:“是,是,是。小王这里别有雅致小居,收拾得干爽清静,更有异色舞娘歌姬数人,今晚就好生孝敬公公。”

        王公公大笑道:“早就听说福王这里有些好宝贝,一直无缘欣赏,今晚我却好好好瞧瞧。”携起福王的手,一同往后间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福王便集结了府内所有的亲兵,严阵以待。待到卯末时分,锦衣卫押解着关陷厉纠武和厉念的囚车过来。福王见厉纠武头发胡子尽都白了,面上刀削斧砍一般的满是皱纹,一件破烂的囚服,上面沾满了血污,不由得笑道:“成日家只听得平头百姓夸赞蓟州猛虎厉纠武,想不到却是这么一个老头。”

        厉纠武眼睛略翻一翻,瞧也不瞧他一眼,将脸背转到一旁。旁边却惹恼了厉念,大喝道:“奸人,我厉氏两代为国为民,自随戚帅抗倭起便为国效力,一世忠心耿耿,想不到竟会被你们诬陷,此时竟还敢辱我父亲!”

        福王被他猛地一喝,骇得向后退了一步,转头上下打量厉念一眼,露齿一笑,忽地跃起身来,翻上囚车,一把扯住厉念披散的头发,披手一掌,道:“你这贼骨头倒硬,牢内关了几月,竟没能弄死你。”

        这一掌极重,厉念面上顿时红肿起来,然而他依旧挺硬,叫道:“小爷我天不怕地不怕,生就我铁血的厉家男儿,怎能被你们这些西厂的走狗弄死。”

        福王面上变色,左手猛地将厉念头发扯起,挥手在他面上左右开弓,连扇了十数下。这囚车量身定做,人关在里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周身捆绑定了,厉念空有一身本事,哪里施展得动,半点反抗不得。福王打了这十数下,只把手打得红肿了。再看厉念满面鲜血淋漓,正要开声大笑,却被厉念张开嘴来,一口血合着打落下的两颗牙齿,直喷到面上来。

        厉纠武哈哈大笑,道:“好孩儿,不枉了爹爹疼你一场。”

        福王大怒,跳下车来,反手从亲兵腰间抽出战刀,便要向厉念砍去。谁知这一刀还未砍到,只觉眼前一花,手腕被一股大力震来,那刀竟脱手而出。抬头看时,只见一名锦衣卫站在囚车前,自己的刀却已在他手中了。

        一直不作声的王公公笑道:“魏公公有令,厉纠武父子,必要斩首示众,方能以儆效尤。王爷暂息雷霆之怒,待斩首时,自帮王爷出了这口气。”

        福王上下打量那锦衣卫,见他模样普通,全看不出有甚么本事一般,谁知竟能举手间夺去自己手中兵器,而自己竟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心中大是叹服。

        王公公笑道:“这些个锦衣卫,全是西厂的好手,王爷却不要小瞧了哦。”

        福王笑道:“魏公公连西厂的高手们都派了来,着实是给小王面子啊。时候不早了,还请公公上马罢。”

        这王公公确有些指挥调度的本事,喝令王府亲兵在前开道,锦衣卫手持器械,紧紧将囚车环绕定了,这才下令出发。才一转出府门,锦衣卫的素质立时现了出来。其中大多数人整齐划一的翻上马背,紧紧围在囚车左近,余下的四五人竟攀上街道两旁的屋顶,四散开来,远远的护持定了。

        福王心中大是叹服,自己府中也曾收养着几名高手,然而比之这些锦衣卫的训练有素,自己这几人瞧来便逊色许多了。正感叹间,却听得王公公那阴洋怪气的声音传来:“王爷心肠倒好,府门前竟还收养了叫花子。”

        福王折过头去,却见自己府前不知几时竟或坐或卧地躺着三四名乞儿,不由奇道:“我这府第虽比不得大内,却也是敕造,这些乞儿叫花从来不敢近前。今日这些人莫不是吃了熊心豹胆,竟敢在我府前坐卧!来人,将他们赶走!”话音一落,便有亲兵上来驱赶。

        谁知这些叫花却全然不惧,看到人多,竟还凑近身来乞讨。要知乞丐最是精乖,平日里不待兵来赶,早已躲了,这时竟还不知死活的凑近身来。那几名亲兵驱赶不散,两相争闹起来,队伍竟被堵在了福王府前。

        王公公年纪虽小,处事却也果断,不然也不会得西厂魏公公赏识。这时略一皱眉,向身旁锦衣卫使一使眼色,那锦衣卫心领神会,带了三两手下,策马几步赶近身去,起手一枪,向其中一名乞丐刺去。

        光天化日,锦衣卫杀一个乞丐,却不如同杀一只猪狗一般,再是寻常不过。好在那乞丐眼乖,早已瞧见,这一枪刺来,被他着地一滚,险险避了开去。跟着从地上跳起身来,扬手大叫:“官差杀人啦,快跑啊!”其余乞丐纷纷大叫,不一时间,竟全走了个干净。

        王公公面有得色,笑道:“对付这些乱民贼党,便要从严从重,方能见得效力。”

        福王连连陪笑,道:“是,是,是。公公”

        王公公左右顾盼一番,道:“走罢。”指挥众人押解囚车,向市场口走去。

        此时已是辰初,天色大亮,百姓各自起来营生。见到这么大支队伍押解了两辆囚车,便知又是斩人了。内中闲人便就围拢过来看,被王府亲兵喝赶开来,只得远远的随在车队后面。一路行来,尾随的人倒也越来越多起来。

        待来到菜市口,亲兵开始驱散摆摊和买卖的市民,以便清出一块场地。好在这些年来这样的事情每月都要发生几起,是以市民早已操练纯熟,一见官兵到,立时开始收拾,不待亲兵动手,自己已是让开了一大块空地,并且自觉围绕在周围,有组织的观赏斩首。

        然而这次不同往日,有眼尖的市民已认出了监斩官竟是福王。要知菜市口不过斩些宵小市民,监斩官不过就是地方官长,这块地方最高级别也不过从五品官员监斩过,而这次竟然天子的弟弟大驾光临,不但使菜市口蓬壁生辉,在菜市口斩首的历史又写下了新的篇章,更说明了这次被斩的人绝不简单。

        这么一来,市民们则更加踊跃起来,纷纷挤近前去看。一伙推车卖皮革的北方客,将车推近前来,个个站在车上,伸直了脖子向里张望。一队卖杂货的商人,在老板娘的带领下,支起车子,爬到车顶上来观望。一个穷酸书生,被几个乞丐纠缠着,摇头晃脑的挤过来。更有一伙卖蛇药的草药商,将那大蟒抗在肩头,就这么挤进来,吓得身旁的百姓纷纷退让,倒让他们给抢了个好位置。

        福王看着人越挤越多,不由皱起眉头,暗想如此人多混杂,万一有反贼同党混淆其中趁机取事,却不麻烦,连忙回头行王公公请示。然而王公公眼见人多,早已趾高气扬地摆起了威风,竟连自己来做些甚么都给忘了。直待得福王提醒数次,这才醒转过来,慌忙命令锦衣卫约束众人。

        然而众人都要挤近身来看杀人,哪里约束得住。锦衣卫作威作福得惯了,哪里有好言语讲,一上来便就动手。只是群众的力量毕竟巨大,那伙卖蛇药的商人当先叫起来:“俺们穿州过府,哪里杀人砍头不曾见过,偏止京城杀个人,规矩这么许多。”

        福王见这些卖蛇药的个个身形魁梧,将那粗大的蟒蛇背在肩上,着实突兀,其中更有一人面上戴了白铁面具,连模样都瞧不出来,心下起疑,便就叫道:“这里监斩朝廷重犯,非比等闲。你们退远些,不然把你们当同党论处。”

        那伙卖蛇药的纷纷叫起屈来,其余围观的也纷纷应合。那穷酸样的书生摇起破纸扇,摇头晃脑地道:“非也非也,既为重犯,正当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却如何要赶我们走?”那外头站在货车上看的老板娘也叫起来:“杀个人也不许看,难不成是不该杀的人么!”

        此话一出,原本喧闹的人群反而安静了下来。寻常百姓虽不知国家大事,然而许多年下来,到底瞧见、听见许多,大家心内清楚这些年到底杀了多少不该杀之人。只是任谁也不敢说出口来,现如今被这女子一喊,谁也不敢出声了。

        王公公眼见不是路,也不理时辰未到,就在马上大喝一声:“厉纠武父子秘谋造反,立斩不赦。行刑官从速动手,斩迄来报!”

        话音未落,就听得那站在货车上的女子振臂一呼:“厉氏父子如何谋反,证据何在!”

        王公公充耳不闻,高声叫道:“斩!”

        行刑官倒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情况,犯人尚关在囚车内,监斩官便就催逼行刑。形势所迫,行刑官只得咬一咬牙,行到囚车前去。这时,那站在车顶的女子又叫道:“蓟州厉纠武乃是戚帅爷的得力战将,抗倭时便立下汗马功劳,其后重镇蓟州抵挡鞑子,几时有过反心?若杀厉纠武,则国失屏障,转眼便要国破家亡啦!”

        这话一出,围观人群中都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呼来。众人都不曾见过戚继光,然而戚继光抗倭之事妇孺皆知,无一不景仰,至今都尊称戚继光为帅爷。同理,众人也不曾见过厉纠武,然而谁又不知蓟州厉氏的威名?谁又曾想到,现今陷在囚车中的,竟会是威名赫赫的“蓟州猛虎”呢?

        就连行刑官也停了下来,望着囚车内的老人。那苍白的发须上还凝结着鲜血,然而却根根刚硬,就如其人一般的挺直不屈。旁边车内关着的厉念眼见群情激荡,高呼道:“我父子绝无反心,朝廷不明,要屈杀我父子了!”

        蓟州厉纠武威名仅在戚继光之下,而这些年戚继光失权之后,一直是厉纠武镇守蓟州防备一方,比之戚继光甚有过之。围观百姓纷纷大叫,向前涌动起来。

        王公公眼见不对,大叫道:“锦衣卫动手!”围在囚车旁的锦衣卫纷纷策动马匹,将即将失控的人群驱开。王公公转过头来,道:“王爷,情势有变,若不能立斩厉纠武,只怕你我不好在皇上面前交代。”

        福王点一点头,咬咬牙,奔近身去一把夺过行刑官手中的鬼头刀,双手举起便向厉纠武头上看去。那刀才到中途,只听得耳畔风起,一根碧绿的竹杖从身旁斜斜刺来,竟把这几十斤的鬼头大刀推得脱手而出,跌在地上。

        福王回过头来,只见那面上戴着白铁面具的卖蛇药商人,手里持着碧绿的竹杖,大声呼道:“蓟州厉纠武一亡,天下再无与鞑子相抗之人,各路义士特来营救了!”

        这一声喊,只见那卖蛇药的将肩上的大蟒乱抛出去,空着手直抢上来。那卖皮草的和卖杂货的俱从车内抽出各类兵刃,同锦衣卫战在一处。本自纠缠着那穷酸书生的乞丐挥起棍棒,将亲兵打倒在地,而那书生更是厉害,瘦干干的身躯如同风吹柳絮般飘摆不定,在人群中钻来绕去,扰起极大的混乱来。

        福王面色苍白,大声叫道:“反贼劫法场啦!反贼劫法场啦!”竟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王公公年纪虽小,却有些主意,虽是紧张得全身颤抖,倒还能稳定情绪,一面指挥锦衣卫与众人展开搏斗,一面命人火速寻求援军。

        那站在货车顶上质问的女子便是宋书妤,戴白铁面具使竹杖的自是厉抗,高高瘦瘦的穷酸书生却是周全假扮,其余俱是丐帮好手和各路江湖英雄。厉抗夫妻数日前赶到京城与周全汇合,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由丐帮守定了福王府,一有变动,立时便回报众。今日守候的丐帮弟子一见厉纠武的囚车,当即回报,厉抗等人乔装改扮,大闹法场。

        锦衣卫虽是好手,然而这帮人也都不弱。厉抗为救父亲,也顾不得那许多,出招都是重手,一把竹杖舞成一片碧影,和妻子牢牢守定了两辆囚车。厉念哈哈大笑,叫道:“好!好!大家伙儿都来了,可别放走了那狗王爷!”

        听得这一句,福王方才醒得过来,不辨方向拔腿便走。王公公眼看锦衣卫渐渐不敌,也慌了神,掉转了马头正要离去,却见前面尘土扬起,马蹄传来,不由得大喜,尖着嗓子叫道:“援军来了,禁卫军来了!”策马直迎了上去。

        他骑在马上,比福王跑得快了许多,一下就迎上了对面的骑兵。看他张开双臂,如同一个归巢的雀鸟正要投入母亲的怀抱一般,满面的欢欣。然而来骑并不减速,两骑相交间只听得一声闷响,王公公被长枪直挑起来,斜斜地飞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伴着喷出来的满天血雾,倒是一副极佳极美的“临死高飞图”。

        奔在后面的福王当即吓得瘫在地上,那队骑兵从他身旁掠过,沉重地马蹄撞击声重重打在他心间时,他才发出撕心裂肺地呼喊:“救命啊,不是禁卫军!”

        这一队骑兵直杀入战团里去,一下将纷乱的人群撕开来。奇怪的是,无论面前的是谁,这伙人都一律的枪挑刀砍,将其击毙。而若是遇了抵抗稍强的人,如锦衣卫和厉抗带来的武林人士,他们则会联合几人的力量共同对敌。这样,这伙骑兵如同虎入羊群一般,一下子就将数十人击毙了。

        厉抗大惊。这伙人既不属于朝廷,瞧来也不是来自自己这一方,究竟是甚么来头,来做些甚么?他还不曾想得明白,已有一骑直闯近囚车前,一枪向他挑来。

        情势紧急,不容厉抗多想,这一枪自马上刺来,却带了个向上撩的弧度,若被刺中,整个人都会被挑起来,受伤极中。厉抗身子一侧,手腕翻转,竹杖划个半圆,拨开这一刺的同时反打那人马头。他于战阵间冲杀多年,知道若以步对骑,首先便是要刺杀敌人战马,以此消除两人之间的差距。

        那人骑术甚精,一拉马缰,硬生生将马拉得人立起来,险险避过厉抗这一下横扫,跟着呼道:“大哥!”

        这一声呼喊,用的是女真语,厉抗却已有两年多不曾听见,这时乍一听闻,不由得失声叫道:“努尔哈赤!”

        那人将枪一抛,从马上直跳下来,一把掀去厉抗的白铁面具,叫道:“大哥,果然是你!”厉抗也瞧得清楚,那一脸直连到两鬓的大胡子,却不是努尔哈赤是谁?

        厉抗道:“你怎地到这里来了?”

        努尔哈赤拾起长枪,道:“有话等会再说,咱们先救下厉元帅是正经。”转声噜唇一哨,喝道:“正黄旗和正白旗的兄弟听了,铁面神将在这里,拿出你们的本事来罢!”

        马上的骑兵纷纷呼哨应答,向锦衣卫发起了更为猛烈的进攻。宋书妤等人见厉抗和努尔哈赤相认,已知这伙骑兵是自己人,为避免冲突,只好先行让开一些。不然这些骑兵敌我不分,乱枪刺来,自己倒要废好大一番手脚。

        这时努尔哈赤带来的骑兵换了一种战法,三数人联合起来对付一名锦衣卫,同声喝呼间长枪此起彼伏地连连突刺,锦衣卫虽然技艺超群,却抵挡不住这样训练有素的进攻,片刻之间纷纷落马,而这时,福王府的亲兵早已四散不见多时了。

        到最后一名锦衣卫落马,厉抗和努尔哈赤等人已砸开了两辆囚车,将厉纠武两人放了出来。厉抗见老父虽受伤颇多精神委顿,然而瞧来却没有大碍,心头大定。扑地跪倒在地,道:“孩儿不孝,救护来迟,让爹爹受苦了。”

        厉纠武拍拍厉抗,令他站起身来,问道:“帅爷的两本兵书,可夺回来了?”

        厉抗点点头,道:“已夺了回来,现在登州帅爷手中。”

        厉纠武点点头,道:“这样我便没甚么放不下的了。”

        厉抗心下奇怪,正要发问。厉念年轻力壮,虽受伤甚重,却无妨碍,才一脱困便就拾起地上的鬼头大刀,几步赶到瘫在地上的福王面前,一把将他提起来,含糊不清地道:“一报还一报,我也只打你二十一掌便是了。”福王全身颤抖,软成泥一般,却哪里说得出话来。

        厉纠武道:“念儿,把刀给我,我自来结果这狗东西。”

        厉念道:“这狗王爷哪里要爹爹动手?没得污了爹爹的手,还是……”

        厉纠武打断他的话,道:“拿刀来,我自动手!”厉念不敢违抗,将刀递到厉纠武手中。厉纠武挣脱厉抗搀扶的手臂,自己行前两步,扶在抖成一团的福王身上,喘得两口气,忽地手臂一横,竟将刀锋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厉抗等人大惊失色,失声大叫,急向前阻止。厉纠武怒喝一声:“住了!谁若上前,老夫立时血溅当场!”众人哪里还敢上前,停了一动也不敢动。

        厉纠武目光一一扫过众人面前,最后停在厉抗面上,微微一笑,道:“抗儿,这些朋友,都是你寻来救我的么?”

        厉抗点一点头,急道:“是。这位是周全,乃是丐帮况长老的高徒,爹爹你是见过的。这位努尔哈赤,是孩儿在建州的兄弟。其余的朋友,都是他们俩位寻来的。”

        厉纠武点点头,笑道:“你们很好,为了我一人,如此劳师动众,着实过意不去。”

        周全恭身一礼,道:“这是在下等份内之事。厉帅安危关系于国家,我等不敢大意。”

        厉纠武笑一笑,道:“抗儿,我再问你,你可知劫法场其罪不小,你救下我后,又意欲如何?”

        厉抗道:“这一点况长老也同孩儿提过,他老人家的意思是,待救下爹爹后,我们举家迁往建州,在努尔哈赤那里住下再说。”

        努尔哈赤大叫一声:“照啊!这么一来便是最好,谁不去的,先问过努尔哈赤手里这口刀。”

        厉纠武不去理他,继续道:“如此一来,我厉纠武本无罪之身,便真成了叛国之罪了,是不是?”

        这一下问得突然,厉抗不知从何答起,厉念道:“爹爹,朝廷如此对我们……”

        厉纠武怒喝一声:“住口!朝廷对我不仁,我自问心无愧!我若随你们去,正落了西厂的口实,正中他们下怀,成了一个真正的叛国之人。是以建州我是绝不会去的,若你们要逼我,这里便是一刀。”

        厉抗看着厉纠武手中的鬼头大刀,小心翼翼地道:“那照爹爹的意思,我们去哪里?孩儿无不从命。”

        厉纠武不答,低头看看渐渐有些生气的福王,道:“这位王爷,念儿你打算杀了,是也不是?”

        厉念抚着面颊,道:“他掌击我二十一下,言词上侮辱爹爹,如何能同他干休?”

        厉纠武点头道:“好!”反过手来,对着自己面上就是一掌。厉念吓了一大跳,慌忙叫道:“爹爹。”厉纠武道:“他打你二十一下,我这便还你二十一下!”说完反手又是一掌,直扇到自己面上,清脆而又响亮。

        厉念扑地跪倒在地,哭道:“孩儿不孝,求爹爹不要再打了,我不杀他便是。”

        厉纠武停下手来,道:“厉某一声,自随戚帅爷始,杀过倭寇,杀过鞑子,却从不曾动手杀过一个大明人氏。你若要坏我声誉,便是对厉氏一门不孝。”

        厉念连连应是,再不敢多言。

        厉纠武道:“厉某作主,放了这位王爷,众位英雄答应么?”众人哪里还能多言,俱默不作声。福王这时倒是福至心来,爬起身来,连滚带爬的去了。

        厉纠武道:“为厉某一人之命,竟累得这么多英雄出生入死,厉某好生过意不去。然而若厉某被救,正说明厉某谋反,各位英雄的好意,厉某只好心领了。”

        眼见厉纠武意欲自尽,一直默不作声地宋书妤忽地叫道:“慢一慢!”厉纠武停下手来,抬头笑道:“媳妇儿,你又有甚么话说?”

        宋书妤道:“公公这一死,虽是证明了自己的清白,然而国家损一屏障,北方再无抵挡,到时鞑子趁虚而入,公公却对得起朝廷么?又对得起戚帅爷的重托和天下的百姓么?”

        厉纠武笑道:“朝庭暗弱,不明是非,厉某在一日,可以挡一日,若厉某不在,谁又来挡?若能一死以醒天听,厉某又何惜一死?”

        宋书妤还要再辩,厉纠武厉声喝道:“不要再说了!其实无论怎样,结果都是一样。你们若不来,厉某必死。现下你们劫了法场,厉某一样要一死以明志。无论如何,厉纠武忠心不改,只恨不能伺奉帅爷,十余年来不曾再见帅爷一面了。”说完,竟双臂发力,横刀就颈。

        厉抗只骇得肝胆欲裂,疾扑上去,却哪里救护得住。这一刀用力极猛,竟直割入骨,厉纠武死意已绝,竟当场身亡。那血从颈中喷涌出来,直有数尺,而后喷撒下来,溅得厉抗满头满面皆是。温热的,带着咸腥的烈士热血,染红这一片土地,染红所有人的双眼。

        在那血撒在厉抗身上时,厉抗整个地呆住了。他不曾享受过父爱,近四十年的岁月中他只知有父,而在父亲身边呆过的时间不足三日。然而生身父亲就这么地躺倒在了自己的面前,永远的死去了。为了,是对大明朝的忠心不悔,为了,以死以血自己的清白。

        一声撕心裂肺地呼喊从厉念的口中发出,厉抗飞扑上来,抚尸痛哭。其实厉念是幸福的,至少他能在父母身边长大。而厉抗呢,只能怀抱着自己父亲的尸体,看着他慢慢地变冷,变硬,再不回来。

        这个汉子终是死去了。他的死去不但意味着北方屏障的轰然崩塌,甚至也就意味着整个大明朝的轰然崩塌。

        有声音从远处传来,那是战马奔驰的声响,那是锦衣卫和禁卫军的呼喊。厉念操起地上的长枪,大喝道:“畜生!还我爹爹命来!”舞起长枪,便要上前拼杀。

        厉抗手一挥,准确迅捷地握住了厉念的长枪。厉念顿了一顿,喝道:“你干甚么!放手!”

        厉抗忽地站起身来,道:“你这是要做甚么?报仇么?”

        厉念道:“当然要报仇!”

        厉抗道:“找谁报仇?爹爹是自杀的。”

        厉念将手一指,道:“他们,是他们逼死了爹爹。”

        厉抗道:“爹爹宁死都不愿杀一个大明人,如今他尸骨未寒,你便要违背他的誓言了么?”

        厉念哑口无言,握枪的手也松了下来。厉抗一把夺下枪来,抛在一旁,道:“你若还当我是你哥哥,便跟我走。”

        厉念道:“去哪里?”

        厉抗望着努尔哈赤,一字一顿地道:“去建州,永远也不回来。”

        PS:故事中所提廷杖一事,时间与事件确是史实。厉纠武历史中并无其人。至于文中“西厂魏公公”是否便是历史上的魏忠贤,则未可知。本故事纯属虚构,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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