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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东西永隔如参商


西洋船只扯起满帆,调转船头折向西面,直向大明方向驶去。瞧着离鸟羽町越来越远,厉抗摸摸怀内两本戚氏兵书,长舒了一口气——终是逃出来了。

        此时加藤清正手下士兵施放的羽箭再也够不着船只,也再也瞧不见他那桀骜不驯的面容,厉抗转过头来,正迎上宋书妤的笑颜,想到这年余来的困苦艰难,两人最终能得安然无恙,心头大慰。

        西洋水手长金特从桅杆上一下溜了下来,连连挥舞双手,大叫大囔:“上帝保佑,你们终于回来了,不然我们可真要疯了。”

        宋书妤听着他那拗口的中原腔调,只觉分外亲切,又见金特模样夸张有趣,郁结之情也是一扫而空,不由笑道:“我瞧你这样子,却像已经疯了一般。”

        金特挥着手臂,大叫道:“快些下命令罢,我再也不要听那些商人的指挥。上帝宽恕我吧,我竟然想诅咒他们死后都下地狱去。”

        宋书妤倒听不懂他囔囔些甚么,左右四顾,奇道:“是了,我那些叔叔伯伯们呢?却怎地不见他们?”

        金特撇一撇嘴,道:“还能在哪里。”伸手一指船舱,道:“这些满脑子只知道钱的人,自然是在里面算帐,看下一站是去哪里能买些好货来。”

        厉抗和宋书妤顺了他手指瞧去,正瞧见一名商人将头从舱内探出来,喝道:“喂,做甚么开船了?我们的……”话未说完,一眼瞧见厉、宋两人,失声叫道:“小姐!”

        这一声叫唤,宋书妤已是多时不曾听得。她随厉抗在塞外苦寒之处磨历十年,又在日本颠沛多时,几曾忘记了自己还是鼎鼎大名麒麟商会的千金大小姐。随着这声呼唤,舱内更是拥出数名商人来,却正是随同来做生意的那几名商人。这几人一见宋书妤,俱是欢喜无限,将其拥住,左一言右一语,嘘寒问暖,却把厉抗丢在一旁,仿佛全不知他是商行的大姑爷一般。

        厉抗也不以为意,转头询问金特这年余的情况,才知自自己登陆离去之后,这只西洋商船在日本商业可算是出了些小名。由这几名经验丰富的商人指挥,通过金特中间翻译,这年时间内商船行遍日本沿海各町,往来交易,真金白银实是赚了不少。只是船上的水手俱是过惯了远洋生活之人,最是受不得这样走走停停的沿海航行,更何况这些水手性格爽朗豪迈,与这些商人的性子全搭不到处来,更觉郁闷。是以金特一见厉抗之下,便就大倒苦水。

        厉抗不觉好笑,回想到同这些商人一路同来时种种情事,那时自己身怀重任,急等登陆,这些商人却全不放在心上,只想着如何赚钱。确也难为了金特等西洋人同他们相处如此之久。不过此时一切事情终是了结,厉抗心情大畅,一拍金特肩膀,笑道:“你的苦日子到头了,咱们现下就回大明去。”

        金特满面泛起红光来,伸手在胸前连连划动,呼道:“感谢上帝,感谢……”这后一句尚未说完,只听得桅杆顶上一名水手哇哇大叫,双手连挥,似乎见着了甚么恐怖的事情。

        厉抗往来日本与大明之间已两遭,坐这样的大船也算熟客,知道但凡大船,桅杆顶上必安排一名水手专职了望之责。这负责了望的水手如此惊慌,想来必有大事,只是自己语言不通,听不懂他的西洋话,转头正要询问金特,却见金特面色大变,几步跨到船舷,略张望一眼,转头用西洋话大声喝呼数语,满船的水手们便就忙碌起来。

        宋书妤眼见有变,已止住同商人们攀谈,站到厉抗身旁来。厉抗走近船舷,却见本来空无一物的大海上,不知几时竟出现了三五艘大船,数船呈扇形,左右两面将自己的商船给包围了起来。

        宋书妤面色一变,失声道:“难道又是海盗?”却听得厉抗道吸一口凉气,道:“不是海盗,是战船。”宋书妤奇道:“日本也有战船?”

        慢说宋书妤不知,便是厉抗这在日本长大的武士,却也头一回在日本境内见着如此多的战船。往年随军征战时,偶遇大河,也曾有过船战,然而毕竟不常见,所用船只也不甚大,几曾见过如此大的战船,直同自己这西洋大帆船不相上下。其实厉抗多在内陆交战,不知沿海情况。那时沿海各处大名交战,多有战船交锋。鸟羽城近海,自有战船应付,想是加藤清正见厉抗驾船离去,便就调动战船,尾随追袭而来。

        金特一见有变,多年航海的经验使其立时做出了反应,当即发下命令,船上水手俱是西洋人,在这船上航行多年,默契十足。不一时扯起满帆,略调整了船向,顺起海风,向深海逃去。船上其余水手操起武器,随时戒备起来。那些商人一见不是路,早已隐入船舱里去,哪里还敢出来。

        那几艘战船比这西洋商船略小一些,行动间更显快捷,虽没有商船上那样的大帆,速度却不见慢上少许,不多时间竟围拢上来,更有一艘狭长船身的快船,斜斜插到商船前面,将身一横,硬生生将商船阻住。

        金特叫道:“我在海上漂了三十年,却不信有谁能拦得住我的船!”双手连挥,口中哇哇叫着西洋语言,发下一道道命令。众水手们各自忙碌,厉抗只见船上降帆升帆,感觉船身慢慢斜移,不消片刻,金特竟指挥商船折了个方向,向旁边驶去,看来是要绕过拦截的船只。

        却听得追袭船只中最大型号的战船上“呜呜”吹起几声号角,这三五艘战船分散开来,其中两艘斜斜插上,分左右阻住商船去路,那艘大船不急不徐,缓缓拢过身来,向商船靠近。

        金特大叫一声:“想接舷,没那么容易!”连连指挥,水手们将帆扯转了向,商船激起千层白浪,又再折了个方向。

        这些海面上的本事,厉抗宋书妤全不通晓,根本无从帮手,宋书妤少登船只,这几个转舵,只觉天旋地转,胸腹内翻涌难耐,几欲呕吐,面容早是白了,更说不出话来。

        只是金特操船之术再强,那大船却依然如影随形,不但没有被抛离,更缓缓靠近身来,片刻之间,只听得“砰”的一声响,厉抗只觉甲板摇晃,险些立足不稳,慌忙撑竹杖站定,两船已是相接了。

        战船上早已准备多时的士兵纷纷翻过船舷,跃到商船上来。这些绝不是海盗,而是比海盗装备更为精良的日本士兵。宋书妤叫道:“真的是日本兵,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咱们!”金特早已指挥着商船上的水手冲了上去。

        这些西洋水手久历海上,甚么样的凶险和海盗都曾见过,早已是亦战亦商的身份,然而这些士兵显然比这西洋水手更为强悍,不消多时,西洋水手们已落在了下风。

        宋书妤怒道:“可恶的贼子,到这时还不放过我们!”双拳一错,抢近身去,将一名持长刀的士兵一拳打翻在地。厉抗挥起竹杖,随后跟近,将正欲登上船来的几名士兵扫下海去。既然你们如此相逼,莫怪我厉抗无情!

        寻常士兵如何是厉抗两人敌手,宋书妤双拳游走,连放翻数人,却被将领拦了下来。那将领瞧来不过三十出头,技艺却颇是不俗,持一柄战刀,舞动间虎虎生威,宋书妤虽是拳术精湛,却一时抢不近身去,奈何他不得。

        厉抗一人据住船舷,阻住其后欲翻上船来的士兵。他竹杖长大,挥舞间声势凶猛,只是士兵实在过多,阻得住这边,却又漏了那边,待赶到右边,左边又有士兵翻了上来。片刻之间,越来越多的士兵登上船来,水手们如何敌得过人多,已有多人被砍倒在地了。

        厉抗大怒,挥起竹杖大开大合,直向士兵们打去。那些士兵见厉抗凶猛,纷纷退去,厉抗踏前一步,正待要追,只见一柄长枪从身旁斜斜刺来。厉抗使枪多年,技艺纯属,将身一扭避过这一刺,同时反手出杖,向那持枪之人刺去。

        谁想这持枪之人的技艺竟也不俗,眼见厉抗这一刺过来,自己收枪不及,双手猛地一甩,柔韧的枪身被甩得颤动起来,枪头摆起,绕一个大弧,打在厉抗杖身上,竟硬生生将厉抗的竹杖打得一偏,这一刺也就落了空。

        厉抗心头一惊,收住竹杖,叫道:“前田利家!”

        能将一柄长枪使得如此精熟,除了“枪之又左”前田利家,却还有甚么人?那使枪之人也将长枪一收,哈哈一笑,道:“你这枪使得又比以前好些,连我都险些躲不过去。”正是前田利家来了。

        厉抗皱一皱眉,道:“你也是来捉我的了?”

        前田利家肃容道:“前田家三代伺奉织田家族,永世为织田家属下。你杀我主上,前田利家为主报仇,自是责无旁贷。”

        厉抗苦笑道:“连你也以为是我杀了主上么?”

        前田利家叹一口气,道:“全织田家,上至国主、城主,下至足轻、百姓,谁不是这么想的?全天下,若要寻个相信你没杀主上的人,怕都有些难了。”

        厉抗竹杖一摆,怒道:“若要杀我,却要问过我手中这条枪!”

        前田利家微微一笑,道:“你的枪法,自幼便是我传授予你。我既能传你枪术,自能破你的枪术。更何况,我却并不想同你打。”转过头去,叫道:“九鬼,这便罢了吧。”

        正与宋书妤缠斗的将领哈哈一笑,忽地跃出圈子,叫道:“众士兵停手!”混战成一团的士兵听得将领喝呼,纷纷挥刀逼退自己的对手,向后疾退,一时乱成一团的甲板瞬间安静下来,船上明显的分成两派,一边是前田利家的织田军,一边是为数不多的西洋水手、厉抗等人。

        宋书妤微微气喘,靠在厉抗身旁,低声道:“那人刀法已乱了,若再过十合,我必将他打倒。”厉抗点一点头,回头望去,自己这边的西洋水手,已大多倒在血泊之中,仅剩下金特等五七人,也已全身带伤。如此看来,便是宋书妤打倒那将领,自己勉强赢过前田利家,其余士兵蜂拥而上,自己等人也无论如何没有胜算。这里却是海上,便是连逃的路都没了。

        前田利家微微一笑,伸手指着那将领道:“我来介绍,这位叫九鬼嘉隆,曾是志摩国的海盗,称雄海上多年,从不曾遇敌手,后归属我织田家。那时你已不在日本,却不识得这位水军名将。”厉抗心下了然,怪不得以金特如此操船之术,尚且被战船给堵截,原来指挥战船的竟是这样一位高手,只是这九鬼嘉隆既然如此厉害,何不用炮直接将自己的船只轰沉,却要费如此力气来近身肉博呢?

        九鬼嘉隆似乎猜着厉抗心中所想,阴阴地笑道:“在下在海上多年,曾劫了不少西洋的商船,却从不曾遇见过这么好的一艘船,若要炸沉了,却实是有些舍不得。”

        金特抹一把面上血水,叫道:“可恶,这是我的船,谁也别想夺去!”他长相本异,这时满面是血,凶神恶煞的叫囔起来,倒颇有一些骇人。

        九鬼嘉隆却全然不惧,冷笑道:“在我看来,这一片海上所有的船只,都是属于我的。”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属于我和织田家的。”

        前田利家笑道:“厉抗,情势如何,你也瞧见了,是你自己束手就擒,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这话轻描淡写,似乎全不将自己等人放在眼里,厉抗心头火起,正要说话,九鬼嘉隆忽道:“利家殿下,羽柴秀吉吩咐,只要死的,不要活的,你忘了么?”

        前田利家笑道:“我和秀吉是甚么关系,嘉隆殿下不会不知道罢?我说要这人活下,秀吉便不会要这人死。”

        九鬼嘉隆道:“只是羽柴大人那里……”

        前田利家将手一挥,阻住他继续说下去,道:“放心,一切有我。这人杀我主上,我必要将他生擒至主上坟前,一刀一剐,将他碎成千片,这才能消我心头之恨。”后一句说来咬牙切齿,眼中凶光射出,九鬼嘉隆心头微微一凛,缩了缩头,不敢接言。

        宋书妤不懂他们说些甚么,却见前田利家模样凶狠,心下担心,向厉抗靠了一靠。厉抗只当宋书妤怕了,伸手轻抚她手背,一面道:“利家,你说得倒是轻松,只怕要捉我,却没那么容易。”

        前田利家露齿一笑,淡淡地道:“杀光所有的水手,士兵一拥而上,便是有十个凶猛无敌的平大将,也逃不出这小小甲板。”

        这话一点不假,若果真如此行事,厉抗如何是对手?金特听得这一句话,面上已是一片死气,手中的武器不知几时已丢弃在一旁,只顾了在胸前连连划动,口中念念有词,想来是向他们的上帝祈祷着。

        厉抗叹一口气,道:“利家,你几时也变得如此狠毒了?”

        前田利家笑一笑,道:“对付敌人,自然要狠毒一些。不过,念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这次我给你一个机会,若你夫妻两人束手就擒,由我作主,不杀你这些水手,另再给他们一艘小船,放他们自去,你看如何?”

        厉抗转头瞧瞧全身浴血的西洋水手们,这些无辜的人,这些事情本和他们没有任何的关系,他们和那些躺倒在地的西洋人一样,本应该无忧无虑的航行在大海上的。还有那些躲在舱内的商人,他们只是一些大明的普通百姓,若不是为了送自己来日本,又怎会在这一片异地经商一年有余?若是前田利家一声令下,士兵们蜂拥而上,不分贤愚之下,所有人都免不了一死。厉抗转头瞧瞧身旁的妻子,宋书妤正抬了头望向自己,她听不懂日本语言,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听厉抗一人安排。厉抗暗叹一声,也罢,若终需一死,两人若能死在一处,却也多少是好。想到此处,厉抗手臂一松,竹杖失了倚靠,“啪”地一声跌在甲板上。

        前田利家露齿一笑,道:“中华有句话叫识实务者为俊杰,却也有些道理。”挥一挥手,立时有士兵上前来捆绑二人。宋书妤怒目横扫,抬拳欲打,厉抗轻轻叹道:“妹子,罢了……”。宋书妤见厉抗放弃了抵抗,叹一口气,任由士兵将自己捆绑起来。

        前田利家转头对九鬼嘉隆道:“求嘉隆殿下一只小船,放这些水手自去罢,这商船我要了也没用,就留给殿下自用罢。”九鬼嘉隆面露喜色,连连答应。前田利家又道:“这两人我自带去,到主上坟前,我要亲手施为,将这两人细细的割了,以祭我主在天之灵!”

        九鬼嘉隆道:“我去转告羽柴大人,好让他也亲临观赏,方能消了他心头这口恶气。”

        前田利家点点头,道:“如此就有劳殿下了,这便回去罢。”指挥士兵将厉抗两人押回战船去了。九鬼嘉隆自留下处理其余事宜。

        战船掉转船头,向回驶去,厉抗在甲板上瞧见金特和商人们都登上了一艘小船,缓缓的驶远,略放下心来,想到自己死期不远,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登岸之后前田利家全不作停留,立即指挥士兵将厉抗两人扶上马匹,自己同数骑押着两人,打马便走。厉抗是常年在马上征战之人,马背上的功夫早已纯熟,仅靠双足便能端坐马上。宋书妤却没这本事,此时双手被缚,只能俯在马背上,忍受颠簸之苦。

        一路北上,倒也没遇着甚么阻隔。到得过了俣墨,众人却并不转道向西,而是继续北上。厉抗心头奇怪,按说从俣墨转而向西,不日便到安土,怎地反而继续北上?难不成织田信长并未安葬在京都、安土一带,而是在北面么?前田利家这一路来也不曾对自己怎样,只把自己两人捆绑住而已,其余酒食住宿,全不缺亏一点,倒令得自己有些想不通了。

        这一路北上,又行了半月有余,待过了小谷城,其后地方厉抗已不曾去过,不知是甚么所在了。直到进了一座大城,才算到了目的地。前田利家将厉抗两人押入一间大房内,吩咐从人不得入内,这才开声说话:“这里,你可知道是甚么地方?”

        厉抗哼了一声,不去答他。前田利家收起笑容,肃容道:“平,以你我多年交情,难道你以为我真的会杀你么?”

        听得这么一句,厉抗心头大震,道:“你不杀我……?”

        前田利家行近身来,将厉抗两人身上绳索解开,道:“慢说我不信你会杀主上,便真是你所为,只怕我也不忍下手,路上便偷偷放你二人去了。”

        甚么是好朋友?好朋友便是问也不问你究竟做过些甚么,全盘相信你的那个人。厉抗心头滚烫,几欲掉下泪来。前田利家又道:“我奉命到鸟羽城捉你,正遇见九鬼嘉隆安排船只出海。我想他海战从未遇见敌手,知你必不是他敌手,是以定要跟了去,设法救你。我想日本虽大,却实没有你们藏身的地方,思来想去,只有这里相对安全一些,是以才带了你们来,沿途怕走漏了风声,不敢先知会你,只得出此下策了。”

        厉抗左右望望,道:“这里,是甚么地方?”

        前田利家道:“昔日主上分六员上将,各领一方土地,分六路平定天下。羽柴秀吉是西陆统领,居城姬路。这里便是他老对头北陆上将柴田胜家的居城一乘谷城。”

        自羽柴秀吉入仕织田家始,柴田胜家便一直瞧不起这个农民的后代,处处于之为敌,厉抗那时与羽柴秀吉同仇敌忾,自然对这柴田胜家也无甚好感。不想现下竟要脱庇到他居城中来,世事无常,令人哭笑不得。

        前田利家道:“带你来这里,一则是为保你性命。二则我主柴田大人也不信你会谋反,是以要请你来详细询问,若能寻出其中关键所在,不但能帮你洗刷冤屈,也能为我主帮个大忙。”

        厉抗奇道:“我却能帮他甚么忙?”

        前田利家笑道:“自主上织田公去世之后,家中重臣分成两派。秀吉力捧主上幼子为继承人,而我主却主张由长子殿下来继承。数日前两派齐集清洲,正是商议这事,也不知结果如何。”

        由谁来继承织田家庞大的领土,厉抗不再关心,只是却不明白自己的事情又如何能帮到柴田胜家。前田利家仿佛看穿了他心思一般,续道:“秀吉一力主张追杀你,若能将你冤屈洗净,便证明他是错的,到时支持他的家臣也没话好说,我主便能占了上风。”

        原来前田利家救厉抗,最终的目的不过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厉抗心头冷笑,甚么时候开始,自己竟也变得有这么高的利用价值了?在这个乱世之中,究竟有没有真正的朋友?

        前田利家叹一口气,道:“论交情,我与秀吉也是自小玩到大的,若是帮了我主,便是对他不利。然而若是不帮我主,连你也害到里面去了。我左思右想,权衡其中利害,也是无法可想,只得先救了你出来,其他如何,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厉抗心下感动,脱口道:“这事始末,我尽知道,其实是……”前田利家将手轻轻一挥,道:“别说出来!”

        厉抗奇道:“怎地?”

        前田利家满面疲态,伸手在面上重重一抚,道:“我倦得紧,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再也不愿去想。待我主回来,你同他去说罢。是了,你们便就在此休息,需要甚么只管吩咐伺者。一切有我。”说完,也不待厉抗答应,自去了。

        厉抗瞧前田利家慢慢走出去,呆立半晌,也只能叹一口气,回头将自己同前田利家的对话,尽数说与宋书妤知道,宋书妤也是感慨良多,直叹厉抗终还是有这么一位好朋友。

        厉抗摇头道:“他也不是全为了帮我,其中也是为了他的顶头上司。是了,这些人为甚么要争论谁来继承?谁继承又有甚么关系?不都一样是织田信长的儿子么?”

        宋书妤道:“这个自然不一样。我来问你,你那主上织田,最小儿子有多大?”

        厉抗抓抓头,道:“我多时不在日本,哪里清楚。听说只三岁大罢。”

        宋书妤道:“是了。三岁大的孩子,却懂甚么事?羽柴秀吉推举这三岁的孩子当继承人,若是成功,日后这孩子所作所为,却不能听羽柴秀吉的言语,自己哪里做得了主?真正当了继承人的,不是那个孩子,却是羽柴秀吉。”

        厉抗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只是大公子却已是二三十岁的人了,凡事可以做主,柴田胜家推举他,却不能从中捞到好处。”

        宋书妤笑道:“若是大公子当了继承人,自然念柴田胜家相帮的好处,日后凡事都会多照顾一些,柴田胜家要的,便是这个好处。”

        厉抗苦笑道:“在中华时成日惦记着回来,不想回来却又遇着这许多事,若不是前田利家,只怕我们终是要死在海上。我只是不明白,我本待要将事情始末都告诉他,他却为甚么不愿听?”

        宋书妤偏了头略想一想,道:“我瞧你这朋友也聪明得紧,只怕他已猜着是羽柴秀吉在冤枉你。他不愿听的缘故,便是怕他猜得不假,到那时,他不知要如何伤心了。”

        厉抗叹一口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如此两人在一乘谷城中修养数日,静候柴田胜家从清洲返回。谁知数日之后,等到的竟是战败的柴田胜家。

        原来清洲一会,家中大多数家臣鼎力支持羽柴秀吉,柴田胜家势单力孤,最终织田家继承权由年仅三岁的公子三法师获得。柴田胜家怒气勃发,率兵与羽柴秀吉战于贱岳地方。此一战羽柴秀吉部下“贱岳七本枪”大发神威,其中加藤清正更是勇不可挡,单骑在敌阵中三进三出。昔日织田家中猛将柴田胜家终于败在了天才军师一手调教出来的青年将领手中,带伤回城。

        听到这个消息的厉抗大惊,想不到羽柴秀吉不但赢得了主动权,更公然和昔日的同僚会战。柴田胜家这一败,更是奠定了羽柴秀吉在织田家的主导地位了。

        柴田胜家伤势似乎不轻,回城数日也不接见厉抗。厉抗每日见前田利家忧心忡忡,忙前忙后的布置军队,心中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又过半月,消息传来,羽柴秀吉率兵围城,理由是柴田胜家不遵织田家新任大名的调遣,不服管束。听到这个消息的厉抗,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句话:“挟天子以令诸侯!”昔日的织田信长,雄霸京都,凡事都以天皇的命令行事。想不到事过境迁,现在的羽柴秀吉利用他不过三岁的孩子,用一模一样的方式来对付他昔日的属下了。若是织田信长泉下有知,却做何感想?

        好在连廉颇虽老,尚且能饭,猛虎虽伤,其威尚存。仗着一乘谷城坚固,柴田胜家坚守不出,又有前田利家全力扶持,连守数日,羽柴秀吉急攻不下。厉抗本要出面相帮守城,却被前田利家婉言谢绝了。

        这一日自早到晚,城外攻城不断,厉抗和宋书妤提心掉胆,不知这城还能守到几时。直到夜深,攻城声停止,四面渐渐静下来。厉抗道:“看来这一日又是挺过来了。”

        宋书妤叹道:“这一日顶住了,明日又如何?明日顶住了,又能捱得过后日么?”

        厉抗苦笑一声,不知如何作答。宋书妤忽地一笑,道:“抗哥,我早想好了,不管城几时破,我总要在你身边,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厉抗将宋书妤轻轻揽在怀里,瞧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厉抗轻声道:“不知大明的月色下,咱们的亲戚朋友又在做些甚么,说不定……”话未说完,宋书妤轻掩厉抗的口,道:“听……”

        厉抗侧耳听去,只听得城外隐隐有声音传来。那声音不大,却如一根丝线一般,细细地不断,一声又一声,隐隐传了进来。

        宋书妤变色道:“是秦宝宝!只有她有这样的内劲,把声音从城外直送进来。”

        厉抗想到秦宝宝的功力,心下也是大惊,若有此人在这里,城只怕随时被破。宋书妤侧耳又听了一下,道:“她说的是日本话,抗哥你听听她在叫甚么?”

        厉抗静下心来,细细分辨,城外秦宝宝的声音传来,渐渐听得分明:“犬千代,犬千代……”

        “前田犬千代……还记得日吉丸么?”

        “犬千代,你忘了日吉丸么?竟然带兵打自己最好的朋友么?”

        日吉丸是羽柴秀吉幼年时的小名,而犬千代则是前田利家幼时的名字,就如同厉抗幼年时被人呼作平一样。这三个名字,幼年时三人一日之间不知要呼唤上多少遍,这时听来,仿若一时间又回到数十年前。那时前田犬千代被日吉丸骑在身上,照头照面的一顿乱打,之后三人笑倒在地,滚成一团……

        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推了开来,惊醒了厉抗对儿时的回忆。只见前田利家满面流泪,道:“我不能对不起日吉丸,我也不能对不住平。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厉抗心下激动,脱口而出,唤道:“犬千代……”日本武士的小名,在成人之后,一般不允许旁人呼喊,否则便是大不敬。这几声呼唤,已有多少年不曾听过了?

        前田利家泪流满面,呼道:“平,你快些从城后走,那里我已安排下船只,顺流不过半日便到大海,出海之后,一路向西,向大明去。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厉抗道:“那你呢?”

        前田利家也不知听见没有,自顾了道:“犬千代、日吉丸和平三人,永远都是好朋友,生死与共的好朋友。我不会打日吉丸,也不会杀平,你快走!快走!”说完,将竹杖一把塞在厉抗怀里,推着厉抗向外就走。出得门去,外面十数名士兵直围上来,簇拥着厉抗夫妻,直从带到城后,打开侧门,奔上船去,扬帆便行。

        身后,一乘谷城燃起熊熊大火,那火直冲天际,将漆黑一团的夜空焚得异样的灿烂。

        PS:天正10年(1582年)6月27日,清洲会议,羽柴秀吉拥立年仅三岁的织田三法师为家督继承人。由于得到了许多旧臣的拥护,最终成功。

        天正11年(1583年)4月21日,贱岳之战中羽柴秀吉大败柴田胜家部队。此一战中羽柴秀吉部下青年将领大展身手,其后表现突出的七人被合称为“贱岳七本枪”。

        同年4月24日,羽柴秀吉围攻柴田胜家居城一乘谷城。此一战羽柴秀吉轻骑于城外呼唤“前田犬千代”,柴田家重臣前田利家倒戈,柴田胜家放火焚烧居城,自杀身亡。

        本故事纯属虚构,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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